星期五, 5月 04, 2007

張弘毅老師獲頒今年第18屆金曲獎『特別貢獻獎』

新聞局公佈第18屆金曲獎入圍名單行政院新聞局今(4)日公布第18屆金曲獎入圍名單,傳統暨藝術音樂類計有45件作品入圍,角逐11個獎項、流行音樂類計有104件作品入圍,角逐22個獎項。傳統暨藝術音樂類得獎名單將於6月2日在台北市內湖區自由廣場演藝廳、流行音樂類得獎名單將於6月16日在台北市多功能體育館(小巨蛋)分別舉行之頒獎典禮中揭曉。新聞局表示,本屆金曲獎計有163家有聲出版業者提送8,103件作品參賽,報名家數與作品件數俱創歷屆新高,顯示國內有聲出版業者對金曲獎活動的重視。本屆入圍作品,是由33位評審委員經過分組初審、資格審、分組複審及共同複審等四個階段選出。


新聞局表示,本屆金曲獎新增設「評審團獎」,由各類組評審委員自各類參賽作品中具獨特性、但因不適用現有獎項故未入圍之優秀作品推選。傳統暨藝術音樂類評審委員選出「台灣鐵道聲音紀實」專輯(概念音樂有聲出版有限公司)為該類組評審團獎得主;流行音樂類組評審委員則因本年參賽作品佳作均入圍,並無符合獲該獎項資格者,而決議該類組評審團獎從缺。


本屆特別貢獻獎則是由全體評審委員依據各界推薦參選者之相關資料及具體事蹟,經過多次熱烈討論與表決後,推選出已故資深音樂人張弘毅為今年特別貢獻獎得主。評審團表示,張弘毅生前橫跨古典、流行及影視界,創作無數經典作品,不僅對國內電影配樂發揮革命性的影響,對台灣流行音樂的發展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一生對音樂的貢獻與執著,令人敬佩。

特別貢獻獎:
張弘毅先生

星期四, 11月 23, 2006

1990,隨風而逝 - 關於張弘毅老師那些沒人記得或在乎的雜憶

肏,我他媽就不是學鋼琴出身,寫譜速度太慢。
張弘毅老師一聲嘆息。
他停下工作,雙手靜靜地放在Kurtzweil的鍵盤上,抬起頭,剛好進入檯燈的光區,眼鼻位置一瞬間亮起,與背景的暗黑形成強烈的反差。
關於這聲嘆息,我多少了然於心。

那已是十六年前。
1990年的張弘毅老師,四十歲整,比此刻寫作的我還年輕一歲。
但他顯得不惑。
至今我仍達不到他當年的人生智慧。

一個不茍顏笑的老靈魂,就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
典型少年白頭,花白髮絲許多;臉上歲月細紋多,局部小色塊膚色有色差,還有,最明顯的,眼角下方的兩側皮膚,有原因不明的黑色素沉澱,點點斑斑;他有山東人的濃眉,鼻樑挺正,大耳朵,下顎四方,菱角分明,嘴上還蓄一撮濃密八字小鬍,很男人氣;他的眼睛經常佈滿血絲,但依舊炯炯有神,鋒利無比,尤其當他嚼著檳榔,摒氣凝思,瞇起眼,沉默且不置可否地瞪著你時,眉宇之間的殺氣,讓人不寒而顫,儼然是黑道中人。

接觸前,我當他自律甚嚴,風格雅士。
接觸後,看他工作,則是另一番風景。
三五香菸兩三包,台灣啤酒四五罐,檳榔青仔十幾粒,煙灰缸裡捻熄的煙頭無數,配身上穿的那件破汗衫,優雅?
錯,張老師很台客。
如果沒有幾張空白五線譜鉛筆什麼的,完全看不出是個藝術工作者。
他一急起來,牙咬的緊,額頭直冒汗,不知道是否檳榔吃太多,上火;
我看他急,寫不出東西,嘴停不下,吃更多檳榔,牙咬的更緊,大出力,像把五線譜當紅磚牆,蠻幹,去頭撞,我肏,老子就是頭破血流,拿鐵鎚榔頭,鑿你敲你砍你戳死你,就不信肏出不了一個屌樣來。
我觀察他創作,多半沒看到行雲流水,他總是苦行,都是自虐。

這些年來,工作的緣故,接觸幾位鋼琴彈得十分好的人。
跟他們握手的瞬間,一股冰涼、水軟的觸覺如毒龍鑽心進到我的掌心。
幾次的經驗幾乎都沒有例外。
那是完全沒有幹過粗活的手。
或許不只是彈鋼琴的手是如此,任何能掌握一種樂器到完全精通程度的手都應該如此吧。
記得第一次認識張老師那天,握手的瞬間,他像老友重逢,握得剛毅扎實,感覺指間像牛筋般的韌,掌心皮革般的牢不可破。
他的手不像那些人的手。

作曲家譜曲的手該是如何?
看過2006年的郎朗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嗎?
豪邁奔放激情澎湃自信滿滿。
想像中該是那樣彈鋼琴的手。
但是,每次張老師坐在keyboard的黑白鍵前,雙手一伸,我總會看到指法的羞澀。
他的手形粗圓,不是修長的那種。
很多時候他需要苦思,指尖落定前很不篤定,很不明確,怕犯錯。
有時候又彷彿參加一場圍棋大賽,前面坐著個大國手等他出招,他低頭靜悄悄的,沉吟良久,半?沒動作,想清楚之後才走下一步,緩步游移。
在構思大曲目的時候,看得出他思緒澎湃,情感激昂,但通常腦筋先行比手快,一組和弦或幾個連續流暢的樂句產生,非得用試探再試探的方法,淘汰不知多少錯的黑白琴鍵,直到最後一刻才能找到最對的氣味,然後換手拿起一旁的2B鉛筆,在五線總譜上畫下幾顆潦草的豆芽。
他的Keyboard旁邊有一部沾灰塵的蘋果麥金塔電腦,米黃色外殼,1988年那一代的,螢幕下方插漕裡總擺一張髒兮兮的floppy disc;桌上隨時備好兩包檳榔與兩盒三五,桌下還躲著一紅白條塑膠袋,裡面還有備份。
備份,不是floppy disc,而是指檳榔加香菸。

那麼多的檳榔香菸與啤酒,全是要彌補那不懂鋼琴指法,無法暢所欲言的痛。
為了追上夢的腳步,他的靈魂很疲憊。

這他媽才是我想學的東西

那時候我跟張老師,嚴格講,沒有那麼熟,真的。
雖然我們聊不了幾句話,但他不至於像面對陌生人那般在乎他的修辭。
我算是他的小客戶,從工作角度來講。
他顯得輕鬆,因為我從不催他。
我多半靜靜坐在一旁,像個用功的好學生,三不五時偷偷低頭看錶,看他思考看他似笑非笑看他改音色改音效點改這改那,然後等結果。
我們之間年紀、社會地位與人生閱歷差異太懸殊,與他的之間的對話無不是片片斷斷的,可有可無的,時間點上都是總得在他忙完的空檔,或是當他開始吃桌上已經冷掉的金園排骨便當而剛好沒有報紙可看並願意講話的時候我們才會開始交談。
通常都是從他回答我的某一個無知的問題開始的。
這一夜他卻主動跟我聊了許多。

我不是從小學音樂的,是這種半路出家的貨色,他說。
以前不是跟你提我在翟黑山那裡學過樂理,有沒有?
是他推荐我去美國Berklee。
是波士頓那個百克里嗎?我問。
對,學我們這種音樂的只有去那裡。
喔,你之前學什麼樂器的?
去百克里之前我吹小喇叭。
小喇叭,真的?在台灣少見呢,酷,我回答。
酷個屁,吹喇叭的可多呢,在百克里。
不過,真的,台灣學生就只我一個。
每次一講起吹小喇叭,學校那些白人學生就一定就跟我提Miles Davis,講得好像是他自己的朋友一樣,說他多神,多傳奇,說他怎樣十八歲就在紐約跟Charlie Parker,吹最難最快的Bebop,多天才,開學回到茱莉亞上課,老師根本都沒東西可以教他,而自己也找不到名堂玩了,乾脆就拿蕭邦的鋼琴譜來吹。
總是這一類的美國神話,你知道。
你怎麼開始學小喇叭的?我繼續問。
我高雄出生,我老頭山東人,國中時他送我一把小號,說吹小號比較神氣,你知道,然後進學校軍樂隊,啟蒙老師算是軍樂隊我的教官,劉英超。
那時候我們吹的東西其實已經算難的,你知道,管樂各聲部之間的組合就是一種複雜的立體結構,音符與音符間互動可以形成極協調的美,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軍樂更美的,可以說我是被軍樂薰陶長大的。
然後有一天我記得很清楚,你知道,這種感覺很奇妙,只有自己懂,就是某一瞬間你突然被什麼打到,一扇門忽然開了,就這麼一瞬間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我聽收音機,你知道,美軍電台,他們放排行榜,一首Henry Mancinni的曲子,叫Dear Heart,你聽過沒?
Andy Williams唱的那首?
對對對對對…
你知道那Melody對吧? Dear heart/ Wish you were here/ To warm the night/
然後這一段A single room/ A table for one有沒有?
答滴答答…答滴答滴答…
這時候張老師哼唱了歌曲裡這段最經典的Major轉Minor7和弦進行。
我肏,你知道我聽到什麼嗎?
他興奮地繼續往下說,表情揚起少年的風采。
第一次聽到半音!
我一聽到心裡就怔了一下…
你懂那種感覺嗎?
半音!
軍樂隊裡沒有這種東西。
這他媽才是我想學的東西。
那個半音打到我,真的打到我,?一下,我的神經。
我說,我肏,一定要搞懂這個半音怎麼來的。

音樂這東西自己的體會更勝過老師教

後來懂得愈多,就愈明白我玩管樂的必然會朝Jazz的方向走。
那時我其實才懂些皮毛,屌得很,高中都還沒畢業,就自命不凡,覺得學校沒有對手了。
有人說你去台中試試看,說CCK那裡玩Jazz的比較多。
台中CCK你知道吧,空軍基地,打越戰的美軍很多,好的菲律賓樂隊都會去表演。
我先講個故事給你聽。
還沒上台中的時候,有人告訴過我有個Sen-bai(先輩),讓我過去參拜一下。
一個真正的老爵士人,大家叫他阿林師。
聽說他待過哈爾濱,在白俄的夜總會裡演奏,年輕的時候,大概是日本滿州國時代的事。
後來還跟Duke Ellington Band做遠東巡迴。
真的假的?Duke Ellington Band!台灣有這號人物?
我直嘆不可思議,那已消逝的年代,那不復記憶的往事。
他真是個傳奇,張老師繼續說。
幾年前走了,八十好幾了,老一輩的樂手大概都還見過,他那時候身材很胖,這麼胖,張老師雙手畫畫圈,比了一下巨大的腰圍。
每次在舞台上一坐,又大又穩的,就像Louis Armstorng,喇叭在手上就只剩小小一隻。
我當時一聽說有這號人物,就抱定一定要跟他拜師的決心。
他跟我約台中車站,但我還不知道怎麼走呢。
那天下著大雨,我到了台中車站,抱著小號的case,站在雨裡,動也不敢動,就怕等下他一來了找不到我。
過了半小時,肏,還沒來,我想乾脆去台中公園逛逛算了,老是看明信片這麼漂亮,長這麼大還沒去過。
就這麼想的時候,一輛車朝我這邊開過來。
有個人開車載他來。
車停下來,他搖下窗戶,看看我,問,啊,少年的,你是那個高雄上來的?
我點一點頭。
然後他揮揮手叫我上車。
也不會躲雨,這麼傻,他說。
到了他家,好像是他的學生還是兒子還是誰,有幾個人也在場。
把你會的吹一下,他說。
然後我就吹了幾段給他聽。
他靜靜的,坐在椅子上不動,哇肏,很莊嚴。
我一吹完,馬上轉頭看他。
結果啥表情都沒。
我想,沒戲了。
結果過一會兒,他說,我會的大概你都會了。
而且,我太老也教不動了。
聽他這麼講,我一時傻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後他告訴我,音樂這東西,自己的體會更勝過老師教。
這一件事,我永遠都記在心理面。

後來我自己找到夜總會去。
那裡大樂隊的樂手都會吹點Jazz,我菜鳥,去替他們跑腿買檳榔,他們演出,我就蹲,一個晚上,聽很多曲子,學一點什麼都好。
以前不也聽過Sonny Rollins年輕時候不也每天在哈林區夜總會蹲,替Lester Young提薩克斯風箱子,對吧?
大學考上了文化,土地資源系,倒數第幾志願的,聽都沒聽過的,對吧,就上台北了。
我在學校其實每天都在混,沒唸到什麼書,到晚上一天才真正開始,拎著小喇吧去中山北路上班,你知道統一飯店吧,樂隊裡面都是高手,紐大可,陳復明,說賺錢,真的不少,你知道。
我還跟翟黑山學Jazz編曲。
當兵在藝工隊也磨練一陣子。
翟老師影響我很大,就是那時候想,玩Jazz這條路在台灣能走多遠呢,還是應該到美國闖闖,其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申請學校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九了。
後來你為什麼放棄了小喇叭?我追問。
他先是尷尬地笑了一下。
然後臉龐轉向窗戶那一邊,暫時不看我。
唉呀…
他歎息。
談話中斷了。
這個問題似乎被問過太多遍。
我的無知造成他的尷尬。
我看到他臉上浮現一抹舊日的情緒,淡淡的,幽幽的,稍縱即逝。
我猜想那種情緒必定是種苦。
停了半?,於是他燃起一根三五。

那是他們的國粹,我肏。

一開始我就不正統。
望著裊裊清煙,他開始說。
吹小喇叭,你知道,要站得挺,姿勢正,胸膛飽滿,嘴型對點,這樣高音上得去,氣也才夠長。
你沒看到Dizzy Gillespie那樣嗎?肏,我們都當神。
逼逼八八逼…,那樣,他動動手指,嘴巴鼓滿氣,像大肚蛙,模仿由低音飆到兩點高音的Dizzy。
到美國上課,同學每次都互尬,飆高音,我開始跟不上,就知道我在台灣功底還不扎實,沒有學到標準動作。
姿勢不正,呼吸方法用錯了。
你知道,以前瞎學,沒人講,錯也沒改。
上課每次拿起小喇吧,我那老師就拿起指揮棒,咚的一下過來,敲我,指指這個那個的,說我姿勢呀呼吸呀,這樣那樣都是錯的,講到最後我簡直一無是處,過去十幾年功都像白學。
而且你知道,最重要的,爵士樂還是要血液裡的東西。
媽的,東方人都不夠。
這種東西像皮膚上的鹽巴,與生俱來的味道,不是後天加料的。
人家外國人上課輕鬆,我卻要下死功夫。
天天背譜。
每天到學校都掙扎得很厲害,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走下去。
但你知道,老婆小孩都跟到美國來了,一家住在爛公寓裡,不管怎樣都不能放棄。
有一天一大清早,我提早到學校,剛好那天要考試還是什麼的,前一個晚上苦練都沒睡,一面還死背著譜,無意間走著走著就聽到從校園某個角落傳來悠揚的小喇叭聲。
逼逼八八逼逼八八…
一轉頭過去,遠遠看到樹下一個身影站在早上七八點鐘的陽光下練習,影子拉得長長的,年輕俊美的黑人,你知道,像極了Clifford Brown。
逼逼八八逼逼八八逼逼八八逼,哇肏,幾分鐘沒有斷過,樂句之優美,節奏之流暢,你知道。
那是爵士樂的血液在飆。
我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肏。
就在這一刻,我問我自己。
我在幹嘛,我在幹嘛?
然後我就懂了,全懂了。
別跟自己過不去,我告訴自己。
還學Jazz幹嘛?還學小喇叭幹嗎?
看看老黑就知道小喇叭我玩不動的。
那是他們的國粹,我肏。
我一個老中怎能跟他們對著幹?
我一直知道我最大的能量是在創作。
之前每天都會經過電影配樂系,每次總會好奇,頭探一下,看看配樂到底在幹嘛,想走進去裡面瞧瞧,結果始終沒有勇氣。
每次看電影,你知道,音樂跟畫面結合在一起,像大衛連的齊瓦哥醫生,Maurice Jarre那樣,這種很大器的東西,會感動的東西,很久以來一直就是我想做的東西。
在台灣沒聽過有人教這種東西的。
那天之後我就不再猶豫了,終於大步走進去,直接問助教我轉系過來收不收。
收。
這決定是一生最對的。
幸運的我跟到的都是幾個很ㄏㄤ的大師。
很苦,但也快樂,我學到的都是扎扎實實的真功夫。

我的一出來就顯得很特別

1982年回到台灣的,其實timing剛好。
回來剛開始也不知道從哪裡進電影圈。
我跟電影圈接上是有天認識一個剛從法國唸電影回來的李連楙,你大概沒聽過,聊了很多,才知道原來還是有人對電影懷抱著理想。
那時候工作沒定,民生西路的一家秀場找我過去,秀場很紅,大家花錢來聽歌。那裡樂隊都一般都有八個十個,也算是個Big Band的編制,我想從那裡開始練兵,沒什麼不好的。
然後我有個老師在國防部,他們想找些新人試試,不要這麼多年吹的都是那些賴孫德芳的曲子。
啊,賴孫德芳?我的偶像,我插話。
喔,你知道?張老師看著我。
我國中也在軍樂隊,我說。
每次一聽到藍天進行曲,就會激動,甚至落淚,覺得中國人能譜出那樣的曲子,實在是太偉大了,我會有生為中國人的光榮與驕傲。
當時不知道他是個女的,只知道名字四個字的就是那個作曲家,後來很久之後才發現她是參謀總長賴名湯的老婆,我繼續說。
藍天啊、國光啊,海上進行曲啊,你看結構多嚴謹,弦律屌,都是賴孫德芳的經典曲,很難超越了,張老師接著說。
吹軍樂,你知道,本來就這樣,吹到會飆淚的才有感覺,對吧?
我點點頭同意,覺得人生難逢知己。
然後國防部一聽說我這個美國剛回來的,學電影配樂的,會編點管樂什麼的,就要我過去寫個莒光日節目片頭曲試試看,結果反應還不錯。
寫了幾個軍樂。
有人注意到,開始打聽,這傢伙是誰。
然後剛好中影開始培養新導演,也學香港那一套搞新浪潮,一下子開了不少戲,像張毅王童麥大傑這票,這些人都是當時認識的,找我去寫他們的電影。
一開始就寫了一堆。
玉卿嫂那時候拿到金馬,其實也只不過是當時台灣沒有人在做真正的電影配樂罷了,我的一出來就顯得很特別。
後來其他百克里的台灣學生還有學電影配樂的嗎?我又問。
應該學什麼的都有吧,他說。
陸陸續續回來的人其實還不少,剛開始回來的幾個還經常聯絡,吃個飯什麼的,後來多了我就不太清楚動向了,反正不少。
然後他們就有個百克里校友會,說我,哇肏,什麼德高望重的,你知道,要我去做會長,結果我一幹就兩年。
你們平常都幹嘛?
基本沒什麼事,就是偶爾辦個聚會,大家聊個天幹嘛的,有什麼工作機會就互相介紹交換資訊,推薦一下,其實要進入音樂這行業算很難,一定要有個什麼熟人從外面推你一把才行。

一口檳榔一口煙

隔著厚實的錄音室玻璃,老師揚起了右手,手指微動,示意稍候一下。
我點點頭。
當他視線再度轉回桌面嶄新的三十二軌console檯上時,伸手拾起擱在煙灰缸上那根已經燃燒許久的三五煙,彈掉半截煙灰,猛吸一口,嘴裡吐出長長一道清煙,接著同樣這一支夾著香煙的手再從桌面另一角撿起一顆從塑膠袋裡滾出來的檳榔,丟進嘴裡。
一口檳榔一口煙。
這一習慣動作,跟他工作過的人再熟悉不過了。
前一顆青仔的殘渣還來不及吐乾淨,下一顆又補遞進來,
才咬了幾下之後,嘴角兩端就滲出一滴暗黑色汁液。
然後他慢條斯理,不急不緩端起熱騰騰的茶杯,囌的一聲,喝一口師母剛送上的烏龍濃茶,茶水入喉之後再翻動舌尖,迅速吐掉留在嘴裡的茶葉渣。
這時我灰色New Balance總統慢跑鞋才剛脫下,留在玄關裡,穿襪子的腳行過藍色地毯,此刻正坐在嶄新的仿真皮沙發上,環顧四周,我在張弘毅老師的工作室。
這裡原本應該是個住家,座落在門牌286號世界大廈的十六樓,門口掛上白鐵招牌,寫著豐采音樂出版社。
這裡面空間寬敞,窗外可俯瞰敦化南路綿延不斷的綠蔭,遠方還有朝南遼闊的山景。
前任屋主的裝潢沒改,格局也未動,天花板上水晶弔燈還在,崁在壁上搬不走的法式酒櫃也還在,現在只不過出現許多不應該屬於這裡的東西,廉價的行政鐵櫃呀書櫃呀電腦呀昂貴的麥克風呀還有一箱一箱黑壓壓的器材呀,變成了一間音樂工作室。

記得第一次見到張老師是在一個中小型的錄音室,叫風華,位於安和路一條單行道窄巷裡的公寓一樓。
那天突然下起雨,我沒帶傘,淋了一身濕才找到地址。
門口頭頂上那盞六十瓦的日光燈瀰漫一股陰慘的青綠。
兩邊的牆上都貼上海報,內容是些沒聽過的音樂節、失敗的演唱會和已經不存在的歌手。

這麼年輕就幹導演,幾歲?

我為了我的廣告影片而來。
我的處女作。
直接客戶,沒有廣告代理商,百老匯歌舞劇形式,腳本自己寫的,甚至自己還寫了廣告歌詞,提案一切OK,什麼都好,就是預算少。
既然是歌舞片,那就要有音樂。
然後有人推薦了張弘毅老師。
他約我到風華錄音室找他。

張老師你好,我們互相握握手。
這麼年輕就幹導演,幾歲?一面握著手他一面問。
二十四,我說。
他嘴角上揚了兩度,似笑非笑,點點頭,然後用手摳一下嘴上的鬍子。
我特別注意到他的眼睛底下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
之後沒說什麼,我們就直接切入正題。
我拿出分鏡腳本,一格一格解釋廣告片的內容,告訴他雖然還沒拍,但要先有音樂來排練舞蹈,因為這會是一部百老匯風格的歌舞廣告。
接著我跟他brief我希望的曲風,。
因為是爵士樂迷所以我很希望自己做的廣告片裡有很強烈的爵士樂風在裡面,下的和弦越西方越炫越好,乾脆就讓人以為是國外譜曲的,等等等等。
嗯嗯好好…他一面聽一面點點頭看著我。
Jazz Waltz的三拍子節奏,我繼續說,有突然的轉調,或有大七和弦與小七和弦對跳,等等。
我班門弄斧,在大師面前賣弄著一知半解的爵士樂理。
嗯嗯好好…
他繼續看著我,還是那副似笑非笑。

哇操,你還會寫曲子呢!

回家之後我突然覺得十分不妥。
肏,我真是大嘴吧。
不但多嘴,感覺好像連件簡單的事情也沒交代清楚。
言多必失。
張老師那幾個嗯嗯好好分明就是在敷衍,只不過是用禮貌包裝著。
他看著我這個小毛頭在他面前賣弄樂理,卻仍能微笑以對,我覺得他果然是大師,修養到位。
一面反省著,但結果不知道同時我又犯錯了。
我想到既然我口齒不清的話,那不如找一首最接近我感覺的曲子給他當做reference。
對,找reference給他。
太好了,就是這麼簡單。
是哪一條曲目呢?
腦袋馬上浮現的就是已變成爵士樂標準曲的My Favorite Things。
不是大家熟知的John Coltrane的改編版本,而是在真善美電影裡的那有孩子們參與的茱莉安德魯絲自己演唱的版本。
但過了幾秒之後又想到給這個reference也不太具體,唉喲,它唱了四分多鐘而我們只有三十秒,要用哪段來溝通?
倒不如我自己寫下我想像的和弦進行。
對,聰明。
於是我就做了這個動作。
我一面撥弄著吉他一面拿紙筆寫下我所彈奏的和絃。
在裡面我採了一些爵士樂教材裡學到的和弦還有一些不符合常規的調性改變。
然後打電話找來音樂系主修鋼琴的我外甥女把五線譜謄寫下來。
好複雜呀,阿舅,這麼多轉調,你吉他好彈,但我鋼琴難呀,她一面皺眉說。
這樣才厲害,你不知道,我得意地回答。

兩三天後我又到了風華,面交給張老師我嘔心瀝血的大作。
哇操,你還會寫曲子呢!他說。
嗯嗯好好…
嗯嗯嗯…他一面讀譜一面哼唱了幾句。
這裡怪怪的,他指著變調的地方。
變調這麼多次…不太順,這樣好了,我先照你的原樣輸入電腦裡,然後聽聽看是什麼感覺,我們下次討論好不好?
他裝忙,打發我離開,還是那副高傲的模樣。
但我覺得自己很棒。
我可不是省油的燈,將了老師一軍。
哈哈哈。
滿心期待下一次再見面看看我自己的廣告曲處女作會變成什麼模樣。

你知道,電腦餵什麼吐什麼

我聽到奇怪的音樂。
電腦跑出來的東西竟然曲不成調。
像壞的電鈴,像快死的音樂盒,像鬼片的音效。
恐怖極了。
我抓著腦袋,到底哪裡出錯了?一直猜不透。
你是不是哪裡伸降記號標錯了…張老師說。
你知道,電腦餵什麼吐什麼。
聽著自己的自以為是的東西,被這他媽麥金塔電腦赤裸裸地羞辱,臉紅不已。
導演,我這裡寫了一個demo你聽聽看。
然後張老師交給我一張電腦打印出來的A4大小五線譜,讓先我讀一下。
我捧著這張紙,嘴巴滴滴嘟嘟假裝讀著譜。
接著他從牛皮紙袋拿出另一捲沒貼標籤的米色卡帶,放進音響裡,同時很順手很自然從手上的塑膠袋裡取出一顆檳榔,放進嘴哩,喀喫一聲,同時面朝音響,耳朵微傾,欣賞自己的作品。
音樂緩緩流瀉出來…
是Jazz Waltz。
你覺得怎樣,他看著我,笑問。
嗯…嗯…嗯…嗯…不錯,我說。
真心話。
即使跟我期待的不太一樣,那些什麼爵士和絃轉調都沒有,很平實,但不得不承認,大師果然比我兩腳貓高明許多。
過幾天我替你搭一個好的vocal進去,味道就出來了,他說。
幾天後我接到通知,準時抵達風華錄音室。
進去看到錄音間裡一個女孩正透過麥克風跟張老師交談中。
她穿緊身牛仔褲,身上搭了一見不太相稱的外衣。
已經唱完了。
這時候有個男生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導演。
他自我介紹是福茂公司的宣傳,很有禮貌地雙手遞上一張名片,上面印有Decca唱片公司大大的logo。
我給他我的。
這是我們剛剛簽下的新人,第一張專輯快發片了,他伸手指著玻璃窗裡面那個女生說。
他一靠近,我嗅到淡淡的古龍水香味。
她主修聲樂,會彈鋼琴,很有實力,以前也唱過很多廣告歌曲,大家都不知道是她唱的,包括有金蘭醬油呀乖乖呀,如果導演還有其他廣告,新專輯的歌也可以拿來用,反正不要忘記找我們合作,多提拔喲,宣傳繼續說。
一定,我故作瀟灑回答。
其實心裡虛得很,完全不知道下一個工作何時才進來。
這時候女孩講完話,等著收麥,在錄音室裡來回踱步,突然一個轉身,高音飆起,從低音飆到高音,然後高音又飆回低音,胡亂地吊起嗓子,拉藍調五聲,自以為是個什麼了不起的爵士女歌手。
我轉頭看錄音室的這半邊,帶著耳機的張老師眉頭用力皺了一下,短短一秒鐘,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
我仔細再看一眼錄音室裡這個馬上要發片的歌手。
她並不漂亮。
應該說,平凡。
她的名字叫辛曉琪。

之後多次與張老師見面討論也都約在同個地方。
我沒多問他是不是這錄音室的老闆,但看他寫曲編曲錄音文書行政出版開會訪談,反正每次看他早進晚出,一切工作全在這裡搞定,這裡的員工張老師長張老師短的,一切事都請教他。
當時的張老師家好像住臥龍街一帶,每天陪他一起上下班的是師母,安排工作上的所有流程,有條不紊。
我一向叫他張太太。
她嘴角有顆黑痣,妝扮樸素,不施姿粉。
誰都看的出來,她完全以張老師為生活中心,從無怨言。
然而,安和路的風華千百好,但總不是自己的地方,尤其一向率直的張老師在眾人前還要顧及公共形象,心煩時也不能痛快發發牢騷,罵罵這那,肏他幾句髒話,時間久了,自己也彆扭,師母一切都看在眼裡。
借地工作,遊牧式的形態持續了很多年。
名聞遐爾的金馬獎音樂大師,快四十歲的人還沒有屬於自己的工作室。

那幾個月世界經歷了一場動盪,就是六四。
不過事不關己。
歌舞片順利拍完了。
最後剪接,搭上張老師的音樂,我還特地找了一票不相干人等過來剪接室,希望聽到他們說一些虛偽的讚美。
結果沒有人說好。
交片那天慘敗,客戶也是同樣反應。
太碎,太MTV。
但因為的確是照開會的結論拍出來的,他們皺著眉頭收了片。
行銷部門主管認為這片子與此時大環境氣氛不相符合,六四餘波盪漾,市場前景不明,決定不予播出。
這個片子從此就被斃掉,不見天日。
我這倒楣的新銳導演果然沒有一鳴驚人的命,馬上最黑暗的日子接踵而至,只是當時還不自知。
之後幾個月,我寫了很多廣告腳本,不斷畫分鏡,不斷提案,等著下一個工作。
一般總是回答,有適合的腳本就會傳給你。
苦了很久,連一個案子都沒有,公司每天都靜悄悄地。
直到一個沒太陽的午後,公司的傳真機突然動起來。
我以為終於有人傳腳本過來給我。
看到滑出一封電腦的打印稿。
通告舊雨新知,張弘毅老師有了新家,地址如下。
張老師終於有一個自己的窩。
這中間很長一陣子沒再見過張老師,他們的近況我特別想知道。
馬上回了電話給張太太,說好久不見了,想過去坐坐,看看,她笑說,當然歡迎。
放下電話沒多久,我騎上違規停在國父紀念館外人行道上,骯骯髒髒的偉士牌90cc,從忠孝東路四段底我的里約製作公司小辦公室出發。
一路走逸仙路,轉仁愛路,再轉一圈花叢中聳立國民黨前老主席林森銅像的圓環,最終來到漂亮的敦化南路。
再把摩托車違規停上人行道上,走進豪華的世界大廈,然後直奔電梯大門。
喂,你找誰?
大廳裡守衛的老頭舉起手,將我攔下。
這才想到連上幾樓都不知道。
ㄟ呀…找那個…張弘毅老師,我說。
沒聽過,他冷冷一笑,面露不屑。
他再將我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當個盜匪宵小般,一個穿汗衫短褲球鞋的小傢伙,獐頭鼠目又口齒不清。
他的表情似乎說,喂,搞清楚,這裡都住著上流人士,豈容說來就來,你無法無天呀?
我從背包取出重重的摩托羅拉大哥大,撥電話給張太太。
尷尬地站在大廳,老頭則盯著我的背影不放,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直到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張師母露齒微笑,跟櫃檯方向打個招呼,老頭喔的一聲,找妳的呀。然後她帶我步入電梯。
原來老頭只認識張師母卻不知張老師是何許人也。
電梯裡和她閒聊了幾句,看得出她心情正好。
然後她問我近來好不好,現在拍些什麼廣告等等,並說張老師現在正忙呢,手上好多新工作不停進來。

現在我坐在工作室的沙發,望著玻璃窗裡的張老師,他還在console上這個選鈕轉一下那個按鍵推一下的,就像印象中所有的錄音師的手法一樣,專業細膩。
安靜了幾秒鐘。
看他終於出手,按下console檯上的某個鍵。
一對掛在牆壁上方的喇叭突然傳送出音樂聲,我聽到的是曾慶瑜渾厚的歌聲。

走過春和冬 雨和風 花開和花落我已經嚐到這人生的痛究竟要追求什麼 能償還什麼這一切我還在迷惑夢已經太多 不可說 也不願承諾我終於看出你心裡的憂縱然有再多失落 不讓淚滑落讓記憶陪自己去過如今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歲月它編織著曲曲折折的夢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我 又何需頻頻回首夢已經太多 不可說 也不願承諾我終於看出你心裡的憂縱然有再多失落 不讓淚滑落讓記憶陪自己去過如今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歲月它編織著曲曲折折的夢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我 又何需頻頻回首
這首隨風而逝,同名的電視連續劇的片頭曲,華爾滋三拍節奏,略帶悲愴的和弦進行,曲式華麗,大編制的絃樂編曲。
它算是一首國語流行歌壇裡稀有的氣質極品,連續劇紅了,這首歌詢問度很高,未出版先轟動,張老師是作曲人編曲人與製作人。
之前先在電視上聽過,但從沒有像今天聆聽如此仔細。
剛好就坐在專業的speaker下方,連很多細膩的聲音都聽到了。
我猜想今天就是整張專輯出版前最後的混音檢查。
說張老師是舊時代的工匠一點也不為過,他專心在細節、細節,一點瑕疵都不放過。
記得兩三個月前時而聽到老師與余凱爾在電話上。
喂,我Peter,俞凱爾在嗎?電話上張老師常這麼開場。
我在一旁裝耳聾。
一場對話聽下來,只覺得兩人像眷村哥兒們,你來我往,語氣輕鬆,媽字連篇。
當時就猜到張老師一定是要替曾慶瑜發片,因為報紙影劇版上總是寫曾慶瑜余凱爾,誹聞早是舊聞,只不過這兩位當事人好像從來沒承認過。
我們只是知心的工作夥伴,兩人之間的誰這麼回答的。
我看著報紙,心裡罵,真不大方,遮遮掩掩,欲蓋彌彰,不三不四。

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是為了那個歌舞廣告,我這個小毛頭老找一些Jazz with Strings的曲子給他當reference聽。
通常聽過幾秒鐘之後他就把CD取出放在一邊,然後總很謙虛地告訴我,在美國就是學Jazz的,這些我帶來的東西他明白。
再過一陣子之後我繼續會帶爵士樂CD來,但純粹分享,就只當張老師是個知音。
我們逐漸從音樂上建立了話題與友情。
特別記得有次我帶來的是剛出版的小野麗莎一鳴驚人的首張專輯Catupiry專輯。
我挑裡面的第二首曲子 O Amor, O Ceu E O Mar (愛、天空與海)與張老師討論。
我說,聽很多巴西Bossa Nova,覺得這首曲子和弦進行特別弔詭,完全不合常規,整首曲子幾乎沒有定主調。
我請張老師聽一聽我認為很奇怪的和絃,希望他替我解開迷惑。
一面聽著這首曲子,我一面指出吉他手Romeo Lubambo 的solo音符都游走在和絃邊緣,很特別,幾乎沒有根音。
他難得地把這首歌從頭到尾聽完,不發一語,沒有反應。
幾分鐘後他從他的鍵盤上抬起頭說,你知道我們在學校的時候第一次聽到The Girl From Ipanema的時候,我們上樂理的老師在課堂說,你們聽你們聽,這副歌變調的地方,他哼了兩段,說肏,這什麼玩意嘛,根本瞎搞。
還有那首How Insensitive,你知道,完全就是蕭邦作品28號。
他又哼了兩段,說,有沒有,一模一樣,二十四首鋼琴前奏曲,第四首E Minor Largo,和絃照抄。
關於How Insensitive抄蕭邦,我第一次聽到。
然後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他對Bossa Nova並沒有太深的感覺,於是就將這話題打住。

每個人想做的事情不一樣

張老師提到製作這張曾慶瑜專輯,語氣上再三強調,他要玩真的Strings。
於是我猜想他應該會在自己的創作裡加入大量的爵士樂元素,就是Jazz with Strings。
但時下Midi當道,多久沒聽到國語歌曲拿真的弦樂來編曲?型式古典又製作昂貴。
用真的Strings?
我自己也存疑,方法過時了吧?
1990我開始拍MTV,接觸了國語唱片這行業一陣子,之後也瞭解一些皮毛常識,知道過去兩三年來,賺錢的總是滾石與飛碟系統那幾個藝人,一般所謂的大牌製作人,往往只提小蟲李宗盛李壽全姚謙,其他人彷彿空氣。
像張弘毅老師這輩老字號音樂人,多半跟發片量相對沒那麼大的唱片公司合作,例如全美等等,我偶爾跟唱片業界的朋友聊到提起,都說不認識,因為他做的幾個歌手,許景淳,趙詠華等等,有知名度,但並不特別紅,他寫的曲子,沒什麼太hito的,可以馬上朗朗上口。
有些人還記得這個名字是替華視莒光日教學節目寫片頭軍歌的。

你怎不跟滾石合作?我很天真的問。
他停了一下,不想正面回答。
每個人想做的事情不一樣,他說。
真的。
不過情感面上我期待著他做出經典,希望雖不中亦不遠矣,希望…

大概是一個月後,終於在電視上聽到播放隨風而逝,當電視連續劇的片頭。
旋律線似曾相識,前段很像Tennessee Waltz,後段很像蔡琴的金大班最後一夜。
唱得很認真,製作也嚴謹,唯獨編曲不是我自己以為的Jazz with Strings,沒有6和絃,沒有9和絃,沒有?7和絃,編曲風格不像Nelson Riddle,不像Marty Paich,不像Paul Weston,一點都不像。
我是爵士樂迷,老是把標準放在這些經典。
經常這些大師的作品,伴我入睡,在每一張午夜聆聽的爵士vocal老唱片裡,
在Jo Stafford、Mel Torme等歌手的曲目裡。
我想Jazz with Strings應該要像Barbara Streisand唱 People 或Billie Holliday 唱The End of Love Affair 或Jo Stafford唱Autumn in New York那樣,泫然欲泣,是吧?

張老師的編曲沒有特別打到我心的神來之筆。
這曲子處處顯得呆板並保守。
古典的訓練也不足。
聽不到像?本龍一那般脫俗的靈性,處處佈下德布西的語彙與印記。
弦樂的編寫平凡極了。
我聽到每每在應該可以使用替代和絃變化的關鍵就折返到十分通俗、理所當然的音符。
唉,就是一般老掉牙的國語流行歌嘛。
搔不到癢處,不夠煽,失望。
不夠催淚吧,應該說。
而且這種老氣的歌,沒什麼賣相吧。
那時候就是這麼想的。
那個狂妄自大的我。

不過我完全可以理解張老師創作上的侷限。
是。
我們的土壤養不出精緻流行音樂的果實。
是。
我們不住在紐約不住在東京,這裡是台灣,少跟我來什麼藝術不藝術,精緻不精緻,這是華人的流行歌曲口味。
是。
真實的商業世界裡賣得動的是蔡琴費玉清王傑葉蒨文李宗盛陳淑樺。
是。
什麼?本龍一,什麼Jazz with Strings,那些複雜的東西你自己關在家裡聽聽就罷了,少拿來跟我賣弄。
是,因為我不聽國語歌。
不聽國語歌是你自己的問題。
是。
看看自己拍的廣告還不是他媽的土嗎?
土?你說我土?
土,極土。
嗯…
你不是也參考過這麼多厲害的國外廣告?什麼David Fincher、Michael Bay、Michael Seresin、Louis Ng、David Tsui、中島信也…
沒幫助你的視覺更西方更國際更厲害嘛?
是。
沒有國際感嘛!
是。
上次過年回竹東的時候,不是有個親戚問,你幹導演的,我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為什麼台灣的廣告片都沒有國外的那種質感?當時的你也同樣無言以對吧不是嗎?
是。
那憑什麼要求國內的編曲家做你認為國際感的音樂?
嗯…我以為…
喂,隨風而逝這樣的編曲在台灣已經一流了。
是。
張老師的每一首曲子都好用力。
同意。
每次的靈感都用生命去搏來的。
是。
寫曲時說不定還哭了幾回。
可能。
每一個音符都彷彿一滴一滴的血。
是。
他將國語歌曲都設在自己定下的最高標準。
是。
雖然外界不一定認可,但他對的起自己內心的那個價值。
是。
它絕對會成為經典作品。
同意。

我他媽自己與自己對話。
樂聲一停,我回到現實。

隔音室裡的張老師不經意向我的方向望過來,似乎是徵詢我的意見。
我舉起右手,豎起大姆指。
知道老師必定聽不到,我同時加上嘴型,說:
好聽!
張老師笑了。

你知道,在台灣有時候想做的東西不見得會有

我他媽在打泥沼戰,他說。
他指著裡面有上time code的畫面,同時一邊又打開有泳裝美少女的紙盒夾出一顆檳榔放進嘴裡。

幾分鐘前我帶我的廣告畫面來改音樂,從外面一路走進張老師的公司,一片靜悄悄的,沒有平常一定會聽到的音樂聲。
於是偷偷探頭望了一下張老師工作的位置。
發現他一動也不動,對著電視畫面,發著呆。
我轉過頭看看他前方的Monitor。
畫面在停格中。

人家作配樂頂多打叢林戰,我卻打泥沼戰。
泥濘沼澤,動彈不得。
唉,走一小步摔一大步。
這種片他媽也來找我?
劇本原本就不行,導演還把它拍成這副德行,你要composer怎麼會有感覺?他苦笑一下,點燃一根煙。
人家每次來找你,都是人情,一屁股坐下來就不走了,推也推不掉。
就因為你得過金馬獎,什麼人都來找。
這個金馬獎害人不淺的,他又苦笑道。
來,給你看看,看你感覺如何,他說。
他指向畫面,是一部某某名導剛完成的黑道兄弟片,當時這類社會題材的片型當道,一下子跟風吹起,港台多部同時出現。
他按下play鍵,畫面從停格開始回復正常。
畫面上幾個傢伙正膽戰心驚走向一處幽暗地,攝影機跟著移動。
然後張老師讓我比較配樂前配樂後的差異。
反覆看了兩次,其實都差不多,因為導演太糟,畫面沒張力,音樂怎樣也拉不動。
但我不敢講。
他看我沒反應,只好找個台階下。
你知道,在台灣有時候想做的東西不見得會有,他像是自言自語。
唉,總要過日子嘛,張老師嘆了一口氣。

你欠一個好攝影師

這個安靜的夜裡為什麼我留到這麼晚,原因全忘了。
也許真的只是沒有其他地方好去,一直留在這裡,裝忙。
1990年,我還未滿26歲,只是個初出茅廬、少不經事、眼高手低的小導演。
沒有幾個朋友,公司也不穩定。
這一年台灣的廣告業蓬勃的不得了,幾乎所有客戶都要拍電視廣告,一時之間累積太多片量要被消化,於是連我這種彆腳小導演也終於有機會拍到4A公司的片。

你欠一個好攝影師,他一面看著畫面一面說。

聽著音樂在同一段來回反覆,張老師的手操作著滑鼠,指引麥金塔電腦裡的座標點在time code上游移,把音效點對的更準些。
張老師的音樂很大,但我們只能不斷要求他做些雞毛蒜皮的事,與他的人格重量完全不相稱。

好攝影師可以讓你專心拍片,把導演做好,張老師說。
你還要多學習講故事的方法,簡化些元素,廣告沒那麼難。
看長澍的片子就比較扎實,謝屏翰呀鄧導,他們成熟,你還不到他們的水準。

這一部面紙廣告片,是我與奧美廣告公司第一次合作,孫大偉的創意。
內容是一家人和一隻大狗,這樣一個廣告拍了四天才拍完,用盡了片廠全部的HMI燈光,後來還到日本Imagica沖片,把預算花爆,只為了想做好一點。
但是結果片子剪出來,畫面一堆,完全沒重點。
更糟的是攝影也難看。
記得交片那天,在奧美會議室看了三遍,大家一直都不敢吭氣,因為創意總監孫大偉沒說好,沒說不好,什麼反應都沒有,氣氛一片死寂。
幾分鐘之後,大偉也坐不住了,站起來直接離席,走到門口突然停了一下,對著他們家的製片說,我看你錢都花爆了,重拍也不可能,剩下的就自己看著辦吧。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發一言。
決定重新剪接,再找出可能性,試著一步一步解決問題。
交片交了兩個多月,每放一回我就臉紅一次。
這兩個月什麼正事都沒幹,就是改片子,同時還耳聞奧美廣告開始要封殺我,說幹,這傢伙根本不懂廣告片,還敢幹導演。
每次修改畫面,音樂與音效就要跟著改點,光是張老師的工作室我就跑了至少十趟。
就是這十幾趟,跟張老師,跟錄音助理小郭都像家人一樣熟了起來。

唉,器材不值錢,讓他隨便玩

張老師開始做電視廣告配樂,也是純屬偶然。
之前有支飲料的廣告十分叫好,就是張老師譜曲的,於是一時間他的電視廣告業務量暴?,多的連他自己都有點意外,就算試著拉高製作費,以價制量,但反而更有吸引力,4A公司發片下來時,就算規模不大,製片還會強勢地指名張老師作曲。
預算這麼少,可是張老師很貴耶。
少囉唆,我一定要他,不然這片你就別接,強悍的女製片回答。
她是在找導演還是在找作曲呢?
於是,這一整年我與張弘毅老師工作得十分密切。
不只我,還有其他很多製作公司也來了,什麼片型都有。
廣告配樂對他而言,也算創作,不必太費勁就可以完成一部三十秒的片子。
但他自己知道,這永遠只是副業,他圖的只是又快又好的收入,廣告配樂多數當不了作品,他並沒有放太多心在上面。
他也明白一時的業務暴增只是過渡,因為終究他沒辦法像年輕的音樂人那樣快手量產,然後為量產而去抄襲。
別給他任何reference,他不聽的。
他從不抄襲。
他不幹這種事。
要找他就要接受他的風格與他的慢工。
遲早廣告公司要知難而退。
所以他不需要為這短暫的好光景再去花錢雇人,他與師母照舊兩個人可以應付。
如果說他需要人,那就只是一位的技術人員,輔助他在電視廣告方面工作產生出龐雜事務,音效,採樣,混音,母帶,修改,拷貝等等。
原本從豐華一路跟著張老師的我認識的小楊已經另有發展,離開了。
現在來了一位小個子的錄音師,叫小郭,平日嚴肅,不茍言笑。
不過幾週工作相處下來,發現他有種冷幽默。
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我們會放肆嘲笑別人的廣告畫面裡一些不太高明的設計。
大爛片,小郭罵。
他的錄音技術與品味是完全沒問題的,只是有時候會與張老師溝通不良。
我發現其實兩個人只是站在不同的高度在對話,一方是藝術家,一方是技術人員,永遠雞同鴨講。
但這樣的狀況有時候會弄得小郭很沮喪。
最後他選擇離開張老師這裡。
我跟他認識是因為有一次我帶著自己新拍的電視廣告找張老師。
他看了一遍,沒啥表情。
我看不用配樂,找些音效弄弄就可以,他說,
你自己搞一下就行了,省點錢,錄音有小郭幫忙。
於是他叫小郭進來,介紹我們認識,小郭馬上提出一些技術上的意見。
我喜歡看他的專注。
技術人員陶醉在技術領域裡的工作神情,會讓我想到死去的父親。

於是,之後有兩三部廣告片都是我一把Fender Stratocaster電吉他,這裡彈幾句那裡彈幾句,在張老師的錄音室裡,有小郭的協助,瞎呼弄過去。
有時也頭戴Schinheisser耳機,在M1鍵盤上,這裡敲敲那裡打打,蒐尋不同音效,儼然也是個配樂大師。
而張老師那邊忙得無暇照顧我,他自己在電影配樂領域上所佔去的時間很長,多數還是紙上作業,經常讓擁有一身音效好本領的小郭無用武之處。
所以,許多時候張老師只好放任小郭出去忙一些自己的外面接的阿魯。
就這樣,有一段時間裡,經常只有我與張老師兩個人在工作室裡各忙各的,不知不覺就到夜深。
張老師總是坐在他的老位置上,Kurtzweil的鍵盤前,專注在譜寫,每隔幾小時總有一個小弟從外面的提著紅白條紋塑膠袋裝滿檳榔加香菸進來補貨。
張老師吃檳榔的量極大,大到與店家都是採記帳月結的。
張太太有時候進來體貼地替張老師換上新的茶水,或者只是進來告訴他要先回家了,交代明天的工作與行程。
這時她也會好奇地張望一下,看看電視畫面,看看我這小毛頭在搞些什麼名堂。
她會與張老師交換眼神,似乎詢問我的工作內容該怎麼算帳。
唉,器材不值錢,讓他隨便玩,張老師會用這樣的語氣告訴張太太。
帳單別開了,他說。

這樣的夜裡我們或多或少會聊聊天,我記得有這麼兩段對話。

對話一

你如果不幹廣告你想幹嘛,張老師問我。
不知道,我回答。
有沒有興趣進唱片這行?
我能做什麼?
你可以當製作人。
真的?別開玩笑。
真的真的,你有那個sense也有那個能力。
不行啦,我不行的,我說。
我看人很準的,張老師說。

對話二

我現在計畫作一部中國人的音樂劇,musical,他告訴我。
喔,真的?
你知道那個法國大鼻子情聖故事嗎?
知道。
果陀他們要把這故事改編,一齣輕喜劇,唱中文。
我想寫成可以唱得有中國味道的歌劇,現在還在構思。
那有新的唱片找你嗎?我又問。
我的歌難唱,他回答。
能找我做的就幾個人,你知道,現在反倒是有些什麼獎的發邀請函,找我當評審,我一概拒絕掉,你知道,一旦找你當評審就表示你在業界已經過氣了,空有名聲但沒東西做了,所以你看你看,評審名單每次出來都是,哇肏,同樣那幾個老屁股,我不要變成那樣。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Jazz

另一方面,我曾經記得這段時間裡他雇用了一位很漂亮的秘書小姐,處理另一塊他想發展的業務:音樂圖書出版。
推廣音樂教育一直是張老師的夢想,他提過好幾次,這是他剛從百克里回來就想做的事。
你讀英文系又懂爵士樂,要不要翻譯一本書?有一天張老師問我。
我還來不及答好或不好,張太太已經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厚厚的A4影印本,原書封面標題The History of American Jazz,一看就是大部頭的巨著。
這是我們接下來會出版的一系列書籍的其中一本,張太太說。
我接到手上,很迅速地翻閱,從首頁目錄翻到最後。
作者以編年寫法,文字很多,圖片很少。

它從黑奴的棉花田裡的悲歌開始,然後敘述爵士樂濫觴於紐奧良的街頭音樂,接著經濟大蕭條時代,爵士樂與高雅的古典音樂並列為人們心靈逃避的慰藉,三零年代之後成為正統的時尚音樂,Duke Ellington Orchestra、Count Basie Orchestra,大樂隊如雨後春筍般一一誕生;二戰爆發爵士樂隨美軍散播全世界,成為世界各地流行音樂的主流,Sarah Vaughan、Ella Fitzgerald;戰後小型樂隊的咆勃爵士興起,Charlie Parker與 Dizzy Gillespie把爵士樂推向技術高峰,成為無法哼唱的高難度音樂,並且正式宣告大樂隊的時代結束;酷派爵士誕生,Miles Davis的Birth of the Cool專輯將咆勃爵士的演奏速度放慢一半,悅耳的旋律性加重,又成為風潮,Chet Baker成白人的希望與偶像;接下來,不願昧俗討好白人聽眾演奏酷派爵士的黑人樂手又發展出了自由爵士樂與前衛爵士樂;然後六零年代黑人民權運動開始,Charles Mingus成為爵士樂民權運動的領航舵手,John Coltrane發自心靈之聲成為這個時代的黑人民權捍衛者與反戰之聲,英國的披頭四以及巴西Bossa Nova 及Samba樂風入侵美國,搖滾樂興盛,傳統爵士樂式微;七零年代搖滾與爵士樂融合,Miles Davis將噪音電吉他電子效果器鍵盤樂加入,Chick Corea 的Return to Forever成為融合爵士的代言人;八零年代爵士樂手加入街舞節奏,如Herbie Hancock 的Rock It登上排行榜冠軍為爵士樂注入活水…等等。

我告訴張老師我必須回家仔細看完,再答覆他們接或不接,他說等我答案。
結果我一擺就是很久,因為沒當一回事。
一個月後我回電話給張太太告訴她我終於看完全書了,但翻譯出來不是很有把握,因為很多音樂的術語不知道中文如何表達。
她說她們已經交給別人做了。
喔,我說。
她的語氣隱約透露著不滿,我可以理解。
是我沒把承諾當一回事。

後來再到張老師的公司去,漂亮的秘書小姐沒再看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

李安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在美國的導演叫李安?張老師問。
聽說要回台灣拍中影的片子。
好像聽過,以前看過他的學生作品,「蔭涼湖畔」,蠻成熟的,我回答。

那一次是在中華路的電圖放映室,看金穗獎發表會,映後主持人就是那個拍實驗電影的大師呂欣蒼,由他來做總結講評。
他說剛剛看到這部蔭涼湖畔,導演李安,是他在藝專的同班同學。
這傢伙會導還會演,人又長的帥,不像他自己這種苦瓜臉。
他說他這位優秀的同學從紐約大學拿到碩士學位,畢業了,蔭涼湖畔也得了美國的學生奧斯卡獎,現留在美國等機會。
但是你們知道嗎,這麼優秀的同學他也曾低潮過,以前在金門當兵的時候,半夜站衛兵還鬧過自殺?呂欣蒼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因為他那時候在金門,女朋友則留在台北補托福,約好以後一道去美國留學。
她本來每天都會寫一封情書寄到金門給李安,就是那種好想你好愛你你那邊也要想我愛我的這種,每天寫喔,一直寫了半年。
有一天李安看了信之後,突然嚎啕大哭。
剛好那時半夜,他在站衛兵,一面拿槍一面掉眼淚。
跟他一起站衛兵的嚇個半死,說,喂老兄,你可別衝動喔。
女朋友信上寫道,她要結婚了,希望李安可以祝福她。
這個新郎不是別人,就是每天替她補托福的老師,一個老外。
每天補托福最後補到床上了,肏。
李安想自殺,原因是他的女友讓他產生嚴重的自卑感。
自己這麼多年努力付出的感情,竟然抵不過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老外,女朋友挑他,沒別的,就是因為想出國,而他是美國人。
我他媽台灣屌比不上美國屌。
連上弟兄都勸李安別衝動,結果他不哭不鬧,也不自殺了。
於是他發誓,要去美國留學,總有一天揚眉吐氣,不再受美國人欺負。

我轉述這故事。
哈,李安,他大笑。
他一直留在紐約發展,不過好像不太順利,張老師說。
聽說他的經紀人不斷替他在好萊塢找機會,後來終於聽說有個片子會考慮找他,是Police Academy(金牌警校軍) 的第五集,他列在導演候選名單之一。
結果你知道,哇肏,金牌警校軍拍到了第四集就夭折了,哪來的第五集,張老師說。

幾個月後,李安回到台灣,與中影合作拍了第一部輔導金片子「推手」,我在梅花戲院看了。
技法生澀,並不覺得特別精采。
這個李安,後來的際遇就不必多說了。
他許諾他的誓言了,只不過我在想那女友如今好嗎?

但漢章掛了!

那是1990年春天的事。
肏…
張老師慢慢放下電話。
我轉頭望過去,他眼神裡透著極度的不可思議。
但漢章掛了!他說。
啊?真的?我說。
他前兩天才說累,疲勞過度,接著就病了,送進榮總檢查,躺了幾天結果突然就走了,猛爆性肝炎…這種事,唉…
前幾天他還在我這裡聊了一晚,談他下一部片的配樂,沒想到,你知道…
說罷,張老師停了一會兒,兩手在鍵盤上磨蹭了一下,不是要彈琴,也不是要寫東西,是心事重重。

就在那晚的之前我還看到但漢章。
好像是個星期六晚上的七點,我參加在金華女中舉辦的立委候選人林正杰的政見發表會。當晚禮堂裡面大概坐了九成滿,還有不少晚到的人可能有些顧忌或其他理由,站在門口,不坐下。
當時我就住在離金華女中咫尺距離的青田街五巷,看到報紙的消息後,那天吃完晚飯,就一個人晃蕩晃蕩,散步過去。
我來的很早,所以就坐到最前面的第二排。
林正杰上台後,我記得他花很長的時間提到他與他父親的故事。
他說大家都稱他街頭小霸王,以敢衝敢撞聞名,但其實他個性真的一點也不暴力,也不是天生就搞反對的。
他曾經跟大家一樣,完全相信國民黨的一切。
他出生長大都在台北縣板橋的婦聯二村,父親任職在國民黨情報局,任務內容從來都不能透露給家人,只知道總是神秘兮兮的,經常赴大陸出敵後工作。
從小看到父親時間就不多,就算難得回家,也不太發言,兄弟姊妹四人平日就只有母親一個人在撫養。
之後父親再離開,就一去不返了,下落不明。
家裡總以為他早被共產黨斃了。
而多年來關於父親的生與死,國民黨隻字不提,怎麼查問都沒有下文,連輔恤金都不發,家境陷入困難。
他開始憎恨這個政府,大學時代跟本省籍的同學一起從事反體制的黨外運動。
然後在1982年很意外的接獲父親終於被釋放的消息,原來他沒死。
但因為種種不合理的原因他不能夠馬上回到台灣,直到解嚴後,他才與父親在香港重逢。
父親跟他談了很多,多年來他一直被關在青海。
非常意外的是,關於大陸,父親竟然沒有仇恨,反倒是較多的寬恕與諒解,他認為這是大時代的謬誤,不是大陸與台灣人民之間的問題,如果沒有這些年來被囚禁在青海,他不會曉得地圖上的這塊地方幅員之遼闊與景色之壯麗。
那是我們的祖國,他父親說。
這番對話開始影響了他之前搞黨外運動原有的許多理念。
他不再只是狹隘地只想到台灣的種種,之後未來他思考以較大的視野與格局來看兩岸的關係。
於是他希望當選立委之後要成立兩岸關係基金會,促進兩岸的交流。
這段論述之後,底下響起如雷掌聲。
我從有投票權開始就一向支持反對黨的,也贊成兩岸和解的論述,但對林正杰這時提出兩岸統一的論調,頗覺得意外,於是回過頭看看周圍鼓掌的觀眾,發現多半是住在大安區的軍公教。
沒想到無意間就看到但漢章就坐在我後方兩個位置之外的隔壁。
印象深刻的是他鼓掌中的右手(或是兩手都有,不記得了)的虎口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麻布,不清楚是受傷還是美感的裝飾,但毫無疑問的,它變成視覺上的焦點。
他穿件白襯衫配褪色的牛仔褲,一個人來,他的左右位置都是空的。
這麼近距離觀察他,比我在中國時報照片上看到的他更清?,更蒼白。
但漢章還1949年出生,比1950年出生的張老師還年長一歲,但樣子年輕多了,怎麼看都只有三十出頭。
然後換了林正杰的妻子楊祖珺上台發言,彈吉他唱了首歌。
但漢章專注地望著台上,沒有什麼具體的激情。
對這位一向在洛杉磯生活,以美國為家的獨立影評人,我當他是名人看待,很好奇,多看了兩眼。
但我想認同林正杰政治理念的名人還應該不少,就像李烈,羅大佑。
當時我每天至少讀兩份早報,中時與聯合。
剪報的習慣也已經維持了好一段時間,政論版的精采文字或社會版的奇珍異聞,一律收錄,希望有朝一日派上用場。
但漢章固定在中時影劇版寫好萊塢熱線,他的電影知識淵博,筆鋒常帶感情。
「文學到電影的崎嶇之路,從玉卿嫂拍片波折談起」,
1984年的十月三十一日他破例在人間版面上寫了這一篇文章。
原本他內定為玉卿嫂這部文學改編電影的導演,做為由影評人轉換跑道的導演處女作。
最後卻被原著作者白先勇以近乎翻臉般的方式絕情的開除了,臨時換上張毅。

終於某一天上午,白先勇單獨來找我,開門見山把話說個清楚。
「這兩天我急著一整夜睡不著覺,坦白說,我怕你罩不住,這樣大一部戲,你我垮的起嗎?」
「劇本都沒寫好,你怎知我罩不罩的住?」
「你一點都不同情玉卿嫂,還能讓觀眾同情她?」
「我同情她的遭遇,但不完全贊成她的抉擇,戲劇性便在這裡:一個像命運抗爭的舊時代女人的悲劇人生,悲劇的根源在固執和錯誤。」
白先勇現出駭然的表情,半?,吐出一句。
「而且你還說過,你要是玉卿嫂的話,最後就一走了之,這怎麼行?」
「我是我,她是她,豈可混為一談?」
「你沒有這種情感的體會,怎麼拍的來這部電影呢?」他苦口婆心相勸。
「你又怎麼知道,我打算怎樣拍這部電影呢?」
捱到我將劇本寫完,白先勇閱罷向製片人發表觀感,面色如土。
「都不對,容哥兒的掌握完全脫離重點,而且劇本破壞了玉卿嫂的形象,有幾場戲我看了差點暈過去,他把她寫成了一個吸血鬼,在床上撕他啃他咬他,下了床又明裡暗裡控制他,這樣一個女人,好可怕!」
「可小說裡不是明明這樣寫的嗎?」我忍不住表露內心的困惑。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小說改編電影不一定要忠於原著,你聽懂了沒有哇?」
「不忠於原著那該忠於什麼呢?」我愈弄愈糊塗。
「我看你還是趕緊辭了導演的好,總而言之。」

但漢章重建現場般的詳實記下他與白先勇先生在拍片前編劇會議上的漫長對話,對文學關鍵,也就是如何表現玉卿嫂的情慾強度,兩人完全沒有共識點。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小說改編電影不一定要忠於原著,你聽懂了沒有哇?」
「不忠於原著那該忠於什麼呢?」我愈弄愈糊塗。
「我看你還是趕緊辭了導演的好,總而言之。」

他重建現場般的詳實記下與白先勇拍片前編劇會議的漫長對話,與白先勇在表現玉卿嫂的性慾強度,文學關鍵上沒有共識點。
其中白先勇的一小段話我記憶深刻:

「而且呀,」他壓低聲音,「害癆病的人,性慾特別強。」

這個「他壓低聲音」,與白先勇長談後,近距離觀察他的纖細表情,但漢章極這幾個字寫的很有點意思。
兩年後的1986年,他的電影長片處女作「暗夜」終於在大家的殷殷期盼下開拍了,主題就是,女人的情慾。
那一天我剛好從陽明山放學騎摩托車下山,經過中山北路,被路邊巨大的燈光給吸引過去。
停車一看,遠遠的那不就是但漢章在攝影機旁邊嗎?他正在對女主角蘇明明講戲。然而才沒兩句話蘇明明就露出不耐的眼神,開口說了什麼,似乎在駁斥這個菜鳥導演不成熟的戲法,然後又走位一次演給他看。這時但漢章的表情有些無奈,有些忍耐。
我心想,寫影評跟拍電影終究是兩碼事吧,但兄。
這一刻但漢章卻死了。
才四十一歲。
1990年我見到他的那一面竟然是最後一面。

無論我廣告片拍得如何,張老師沒批評過,就是關於導演那部份,他隱而不言。他用迂迴的方法告訴我,片子攝影太差,畫面不美,讓我自己體會言下之意。
我怎會不明白呢?
我幹導演還不行。
就因為如此,我開始畏懼去找張老師做,一方面沒預算,一方面怕讓他再看到我那些攝影跟導演都很爛的東西。
我轉而去找小郭。
他已經離開了張老師,自己貸款買一部大的console檯,外加一些視聽器材,在八德路開了一間小錄音室。
我想自己做做看,在張老師那邊比較沒東西做,他靦腆的說。
他遞上一張名片給我。
我看到名片上除了他自己的公司名號之外,還註明是一個日本某某集團的關係企業。
小郭,你怎麼會是什麼日本的關係企業?我故意問。
唉,寫上看起來比較專業嘛,他苦笑一下。
我姐姐在日本,剛好跟這家公司認識,買過她們的器材,她說你可以這麼做呀,新公司看起來就比較國際。
喔,soga…我說。
我看到他的業務來源很奇怪,桌上一整落四分之三U-Matic帶,標籤貼著全是叫做什麼什麼民間故事的神怪片,就是那種中午時段不知道誰看的閩南語連續劇,配的全是些咻…咻…乓…乓…的電光火石的音效聲。
張老師好嗎,我問。
應該不錯吧,他回答。
只不過這樣的回答簡直跟沒回答一樣。
他寧願自己獨立,做一些他平日都看不起的爛片,再也不要和張老師合作了。

文淳兄,請指正

至於張老師在出版業務的這部份,成績如何我不清楚。
只是很久之後我意外收到一個包裹,是張老師的豐采音樂寄來的一本書「如何進入唱片事業」,副標題寫著,「如何在唱片事業中獲得成功,而不必浪費您的青春」。
不是我原先以為的美國爵士樂史的翻譯本。
這本書的封面是岩石表面上的一張CD片,放上指針改成指向南北的的羅盤。
原作是Bob Monaco與 James Riordan,翻譯者是當時任職在喜馬拉雅唱片的李岳奇。
內頁裡我還看到張老師的筆跡,他親自用萬寶龍原子筆寫了這幾個字:

文淳兄,請指正。
張弘毅
1992, Feb 13

原來張老師一直還把我當回事。

這本書譯筆不錯,只是談的是美國,跟台灣的唱片現實有很大的差距。
最前面的出版緣起是張老師自己寫的序言文字。
如下:
用現代人熟悉的語言來談音樂
對於台灣的音樂環境,我們都曾經在不同的崗位上,做過不同的努力。可惜的是,或許由於音樂資訊的不足,或許由於管道的不暢通,常常讓一些想多了解現代音樂,或投入音樂事業的有心人,受到一些挫折。

事實上,在我從事音樂的過程中,往往讓我最感動的,並不是完成一長篇樂章,或是捕捉到一個片段的美妙旋律,反而是這些愛音樂的有心人。在國內音樂大環境尚不完善的情況下,他們仍然願意腳踏實地、默默付出關心。

為了能為這些有心人,提供一些現代音樂知識,於是我決定了這個出版計畫,希望能夠藉由譯述或著述的音樂書籍,充實這個屬於我們每個人的音樂園地。

雖然這個出版計畫可能會很艱辛,但是我仍然願意完成它,並且希望得到讀者大眾的回應和支持。

最後,我想告訴讀者的是:

也許您想成為很好的音樂欣賞者,也許您想成為幕後音樂從業人員,或者您更想成為站在幕前的音樂人……不論音樂在您未來的生命中,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都願意向您致敬,並祝您成功!

這篇序言句句都是張老師心底的話,只是少了媽的肏的口頭禪,變成文雅的書面語言。
特別是這句:我都願意向您致敬,並祝您成功!
現在看來很八股,很大陸,很像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節目。
其實,他跟我講過類似的話。

你夠用功,只不過還找不到竅門。
但我相信你會成功的…要遲一點。

我進步的很快呀,張老師,只是你沒看到罷了。
後來我沒有找你做音樂是希望下一次再找你的時候是我的電影,而不只是沒有大腦的三十秒廣告。
我走出台灣了。
我拍了很多很好的畫面,站在現場我都想到,這畫面應該讓張老師看看。
我開始接觸到香港與新加坡的音樂製作人,例如Shutung Music,他們裡面幾位來自澳洲的紅毛洋人composer為我的廣告做配樂。
我說的爵士呀,減7呀減9呀的和弦,bebop line呀,他們全懂,不太需出力溝通,做出來真他媽夠洋騷味夠爵士樂了。
這是他們的國粹,一點都沒錯。
洋廣告就是該配洋槍大砲。
我懷抱著自信,再拍一支台灣奧美的片子,沒想到過分大意,跟一個從來沒合作過的愛講大話的攝影師合作,結果到了現場完全無法溝通。
初剪完我簡直看不下去。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這個片一開始被就指定張老師作曲。
為什麼是張老師呢?我緊張問製片。
因為多年來這個商品的片都是張老師做的,客戶指定,他回答。
老天,我又要提著爛片去見張老師了。
那時候張老師換了一個工作的地方,搬到內湖了,就在尚未開幕的公共電視台對面。
果然不出所料。
你需要一個好攝影,他看了畫面又講了一次。
兩年不見,我們之間並沒有生澀感,他還是那麼瀟灑自在,繼續咬著檳榔。
我有口難言,尷尬的看著畫面,然後找藉口先離開。
我避免再跟張老師工作。
我怕再拿糟糕的廣告片見到他。
於是,這一離開,再也沒有見過他。

黃就是黃…

很多年過去了。
我不再思考關於張老師的一切。
我終於也拍出一點名堂了。
與少芬合作的中國銀行的廣告讓我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在青海在內蒙在新疆在北大荒,我所經歷的每一吋土地,都是浩瀚。
回到台灣我開始犯了思念中國的病痛。
我多麼想回到北京,多想再了解關於中國的一切。
這時的我對與中國有關的創作,無論音樂文學或影像,都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中,只要遇到描述中國,主題格局大器的作品,無一不感動。
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我在唱片行看到騰格爾的新專輯「黃就是黃」。
標題寫著是張老師的新作,我立刻買下來。
CD片放進音響,第一句人聲大合唱出現我就哭了。

黃就是黃…
黃就是黃…
他是一張皮膚是一種狂
他是一道河流是一堵牆
黃就是黃…
黃就是黃…
他是一股力量是一顆太陽
他是這片大地是中國人的床

中國銀行拍攝過程的十個月,一幕又一幕的回憶浮現眼前。
我想到北京三味書屋的如泣如訴的二胡樂音。
我想到早上七點寧靜的青海大草原上,一個包著花頭巾的牧羊女。
你的羊不會跑掉嗎?我問。
不呢,每一頭我都認識,她笑著回答。
我想到在陽朔陪我們一路走上喀斯特山頂的十二歲男孩。
他在大雨裡用身體護著我們的Arri3攝影機。
你喜歡嗎?我問。
喜歡…
帶我走,我跟你們學攝影好嗎?他用滿是雨水的臉望著我。
我想到內蒙草原上給我第一次騎馬經驗的巴圖。
我想打聽他的消息,問路過的一位蒙古大媽。
哪個巴圖呀,草原裡巴圖多著呢,媽媽回答。
我想到臚沽湖上奮力搖槳,將我們從巨浪狂濤中救回來的摩梭女。
妳累不累?我問,看著喘息中的她,一身如豆大般的汗水。
沒事,她用堅強的語氣回答。
我想到我自己在這片大地中的渺小身影。
在歷史長河裡我根本微不足道。

黃就是黃,騰格爾怒吼著。
我顫抖,幾乎流著眼淚聽完這整首歌。
屌。
張老師你做到了。
音樂這東西自己的體會更勝過老師教,多年前的阿林師說。
你對中國體會得很深。
這是那些其他所謂的大牌製作人無法做出的作品。
浩瀚的心靈呀。
我衷心祝福著張老師越來越好,與他的夢距離越來越近。

然而,我知道,這張專輯賣的很差。
之後聽說連廣告圈都很久沒有人再找張老師做東西了。
說他的東西太老,速度太慢,難溝通。
很久很久都沒有張老師的聲音。

2006年。
我再也不是以前少不經事的我了。
這一天上午,陰冷憂鬱的一個五月天,在上海昭化路的心生活製作公司,為了一部亞太地區播放的廣告片製作,我坐在會議室用筆記型電腦上網,打開雅虎首頁赫然看到這條新聞:

以「玉卿嫂」等電影音樂聞名的張弘毅昨晚在上海意外過世。
與張弘毅有二十多年交情的琉璃工房執行長張毅內心充滿內疚。
張毅自責地說,當初是他全力要張弘毅到上海發展的,但現在他寧可張弘毅悠哉悠哉地在台灣無所事事,也不要張弘毅到上海,走到今天這樣的結果。

張弘毅掛了!
我肏。

張老師在上海掛了!
別鬧了,張老師。
你學那個梁二是吧,你是躲起來了吧。

網頁上我看到一張他的近照,張老師的小鬍子剃掉了,頭髮全白了,模樣明顯衰老許多。
我已經十年以上沒有再見過他了。
這十年他肯定過得不快樂。
這是一個卑俗當道的年代,張老師註定要失去舞台。
台灣無根、善變、不重價值的商業環境,無情地拋棄他們這一代有遠大理想的藝術家。
他已永遠知道那個價值,早已是這個時代遺棄多時的,張毅的悼詞這麼說。
他的文章裡還提到長期以來,張老師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很多東西忌口。
我知道的。
他的身體就是從1990年之後那時候搞壞的。
當時就想到這個問題。
看他每天那種工作狀態,從沒見他運動過。
為了創作,自己給自己強大的壓力,那種心靈之苦,外加上過量的檳榔與香菸與酒精,身體哪堪負荷,怎能不壞?

但漢章掛了!
那時候你驚呼一聲。
我一直還記到當你電話上接獲但漢章死訊的那一幕。
你的語氣、表情,一切,清晰如昨。
那時候你的頭髮還沒白呢,烏黑烏黑。
好吧,就只有鬢上一點點白髮。
現在卻換成你自己掛了。
你瀟灑的走了,留下措手不及的生者。
她們必須忍住過度悲傷,保留體力以便發你的訃文。
人生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
什麼時候你來到上海的?
為什麼是上海?
一切重來,如果是但漢章拍了玉卿嫂而不是張毅,那世界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轉法。
張老師也許就不會做這部片的配樂。
而張毅把這片拍的太精采,得了金馬獎。
一下改變了張老師的後半輩子。
這個金馬獎害人不淺的,你曾經說過。
為了超越玉卿嫂,你吃更多的檳榔抽更多的煙喝更多的酒。
但沒有人發現,大環境不知不覺改變了。
2000年之後民進黨執政的台灣完全毀了。
能力不足,目光短淺。
八年執政,還要等到2008。
像塔利班政權下的阿富汗,以極端穆斯林基本教意荼毒了阿富汗八年。
極端基本教義統治下的台灣也將會空轉八年。
這將是我們可以奮鬥的最後十年光景,不忍看你在台灣無所事事,邀你去上海的人說。
可上海這地方不對呀。
你從不屬於這裡。
你夢想中那偉大的中國,不存在了,上海也早已不是你魂縈夢牽的上海。

你絕不輸趙季平。
當他跟北京中央交響樂團做出了霸王別姬,以俄國史克利亞賓的協奏曲語彙加上中國元素,來到坎城來到奧斯卡,我想到了你。
兩岸之間我眼中只有你能與他相抗衡。
那才是你應該用一生的行動來實踐的成就。
偉大的電影配樂,中國人的驕傲,不是嗎?
還記得賴孫德芳嗎?
國光進行曲藍天進行曲海上進行曲。
還記得我們聊過的關於音樂的一切,你的夢,你的中國。
結果你怎麼來上海弄些騙騙老外,不痛不癢的新民樂。
什麼TMSK,透明思考,我肏。
太膚淺了。

然而,在主的懷抱,你終會重見老友但漢章,在燦爛光明的白色天國。
可以話舊,繼續那部沒有拍出來的電影。
不再疲憊。
不再檳榔香菸加啤酒。

我記得,十八歲那年暑假。
那極度傷感憂鬱的三年高中歲月,我聽了一千多張唱片,但從未讀過任何一本書。
真的,連一本都沒有。
我甚至瞧不起那些愛看書的,所有開口閉口紅樓夢未央歌魯迅沙特哥德三島由紀夫的那票文藝青年,對,所有的。
距離大學聯考放榜還有一兩週的時間,週遭同學全都消失了。
大家到底去了哪裡,我毫無概念。
蟬鳴如雷,天氣熾熱,這是一個沒有講話對象的奇怪夏天。
對於將來的一切,我完全茫然。
我開始學著看書。
於是就在這樣一個夏天,一個人莫名其妙出現在重慶南路一家人聲鼎沸的書店裡,站在翻譯小說書架前,無意間伸手翻開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讀到開頭第一句話,從此它變成我人生中最難忘的小說之一。
「我年紀還輕,世故不深的時候,我父親經常教訓過我一句話,直到現在我還放在心上反覆思考:當你想要批評別人時,別忘了提醒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像你一樣優秀的條件。」

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讓我一直想到張老師。
就像他的語氣在對我講話。

多年後我拍金城武的易利信廣告,寫進了Andy Williams 的Dear Heart。
為什麼是Dear Heart?
不只因為村上春樹,我還想到他。
對,張弘毅老師。
回到最初最原點,少年張弘毅可能還會有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也許他不應該去推開那扇門。
那扇通往爵士樂國度的神秘之門,那扇從此讓他一輩子又笑又哭、狂喜並悲痛的門。
那個半音,就是那個半音。

眼淚,我肏。

星期五, 11月 17, 2006

追憶張弘毅老師

追憶四健會的好朋友
台灣音樂大師-張弘毅老師

文:鄒典諭

各位四健會的夥伴,您知道四健會的音樂專輯「春天的歌」、「四健之歌」製作人是誰嗎?相信大多數人不太清楚,他是台灣名作曲、編曲家-張弘毅老師。

張弘毅老師曾獲金馬獎最佳音樂,多次榮獲亞太影展、金鐘獎、金嗓獎、金曲獎、金鼎獎等。並曾為電影「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等配樂,也曾為許景淳、曾慶瑜、趙詠華等知名歌手製作專輯,像是許景淳的「玫瑰人生」、趙詠華的「希望之鴿」皆牽動人心、令人回味,作品跨足古典、流行及影視界。這些年,老師的才情、成就也?越兩岸,張老師不幸於95年5月11日病逝於上海,僅57歲即在人生畫上句點,當我聽到這各消息的時候,我心裡頭非常感傷,因為台灣失去了一位傑出的音樂家,而四健會更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第一次接觸
我跟張老師的第一次接觸是在91年5月左右,當時適逢四健會50週年,為了讓這重要的節日更加豐富,因此決定邀請張老師協助製作一首四健會50週年紀念歌曲,而籌備期間聯絡上張老師後,張老師一口答應並允諾協助填詞、譜曲以及趕於四健會50週年慶祝晚會上使用,當時大家都非常高興,因為四健會能夠再次與台灣音樂大師合作是四健會的榮耀。

用心與執著
四健會50週年紀念歌曲「四健之歌」製作初期,由於時間緊迫因此歌詞的部分決定採用歷屆「四健青年領袖營」學員的新詩作品為基礎,而當時行政院農業委員會顏淑玲技正(現為農業金融局組長、中華民國四健會協會秘書長),將整理過的學員作品交給我,以快遞的方式寄送到張老師的家中,並用電話與張老師討論細節,電話中感覺的出來張老師的對於事情的用心與執著。一週後,歌詞出爐了,可以發現張老師從厚厚的新詩作品集當中整理出對於四健會這幾年來成長、茁壯及四健青年應該要有的思想等涵義,由短短的歌詞中呈現出來,因此將此歌曲取名訂為「四健之歌」,而張老師知道四健會與台灣的鄉村有非常大的相關性,經過電話討論,張老師決定讓這首歌感覺在大草原上,有許多四健會青年漸漸茁壯,飛向未來,因此曲風有輕柔也有壯闊。逐漸的,整首「四健之歌」初期的製作接近完成,這時為了要找誰來唱,張老師也花了許多時間幫忙找尋,張老師建議以合唱的方式來呈現「四健之歌」,因此由松山高中松韻合唱團來負責這整首歌曲的呈現,以符合四健會的精神,年輕有活力。

認真的態度
進錄音室的時間就要到來,當時的我非常興奮,因為我從來沒有進過錄音室,錄音的當天下午顏技正和我一同抵達錄音室,當我一見到張老師和師母是這麼的和藹可親,心裡覺得很榮幸並且可以和台灣音樂大師一同合作,而為了趕製「四健之歌」張老師已經許多天沒睡好(張老師有先天性皮膚免疫系統疾病,不適合工作勞累),不過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精神疲憊,精神還是非常好,由於租錄音室的費用並不便宜,因此必須在短短的時間內把「四健之歌」錄好並進到後製工作,這時離四健會50周年慶祝活動剩下不到一週時間。張老師一開始先讓大家熟悉「四健之歌」音樂旋律,並仔細要求每個音準,只要一有音準不對,馬上重來,經過幾小時的錄製,終於完成,可見張老師對於品質的要求,不過張老師認為四健會是年青年的組織,因此多製作了RAP版本,而RAP的部份則由第一屆四健青年領袖營的學員卓浩右來擔任主唱,整首歌的錄製直到深夜,這時師母還特地去買了豆漿及燒餅油條給大家吃,當大家快樂的吃著消夜的時候,張老師正在認真的處理整首歌的後製,可見張老師對於每件事情都非常的認真,要求每件事情的完美,當「四健之歌」全部製作完成已經是隔天中午,張老師的毅力真是讓人佩服。

張老師的後盾
其實張老師有一位非常好的牽手-張師母,師母非常客氣,無論是電話中或是見面聊天師母總是非常的有耐心,也非常溫和。只知道許多年來師母陪伴著張老師一起創作,一起為台灣的音樂努力,這一點師母從來沒有抱怨過,由於有師母作為後盾,張老師才能源源不絕的創作。

不捨於難過
95年4月間,我因為工作上的需要,打了電話給張老師,才知道張老師跟師母剛從上海回來,當然也和師母閒聊了幾句,這時師母正在幫張老師理頭髮非常幸福,而張老師和師母還是一樣的親切,一點都不會覺得距離很遙遠。
誰知道上天捉弄人,張老師跟師母回上海後,95年5月11日張老師不幸病逝,當時我也打了通電話給師母,要師母節哀,這時我心裡頭也難過了起來,雖然我跟張老師接觸的時間沒有很長久,但感覺張老師跟師母把我當成好朋友一般,台灣此時失去了一位音樂家,真是音樂界的損失。95年5月底,師母打了通電話給我,邀請我參加張老師在台灣的天主教彌撒,彌撒當日,我的心情非常沉重,看著張老師的遺照,心裡頭更加難過,四健會失去了這麼好的朋友,日後大家再也聽不到由張老師所製作的歌曲,更只能從張老師的作品來懷念這為音樂家,最後謹以此篇文章表達我對張弘毅老師的懷念。

星期二, 5月 30, 2006

IN DEEP APPRECIATION AND AFFECTION FOR CHANG HUNG-YI (對張弘毅深切的鑑賞及愛慕)

By Ron Norman 18/5/06

Peter Chang was an enormously talented composer, and my friend. He wrote so many beautiful memorable melodies for Taiwan's great singers, delicately controlled emotional soundtracks for Taiwan's great film directors, and passionate music that successfully merged traditional Chinese and Western classical.
張弘毅是一位極富才華的作曲家,也是我的朋友。他曾為台灣一流歌手寫下許多動聽難忘的歌曲,為台灣傑出電影導演,製作出敏銳適度有情感的聲帶,也譜出許多熱情洋溢的作品,成功地融合了中西古典音樂。

I knew Chang Hung-Yi since first coming to Taiwan in 1985, to work on Taiwan director Tan Han-Chung's three extraordinary films with Peter – Dark Night (An Yeh), Split of the Spirit (Li Gui Chan Juan), Rouge of the North (Yuan Nu) – together with singing stars Pan Yue-Yuen, Chang Shu-Na, Chyi Yu, and talented young Lu Szu-Chih, who wrote the words to Chyi's title song, one of Peter's favorites lyrics.
我是在1985年第一次來台灣時認識張弘毅的,那時是因與弘毅合作由但漢章導演的三部非常傑出的電影–《暗夜》,《離魂》,及《怨女》。一同合作的還有潘越雲, 江淑娜, 齊豫等歌星,及年輕有天份的呂思志,齊豫唱的主題曲《怨女》的歌詞就是他寫的,那也是弘毅最喜愛的歌詞之一。

Over the last two decades, I have sadly watched the popular commercial decline of countless luminous Taiwan artists. The loss to the quality of culture (and life) in Taiwan is enormous.
在過去這二十年來,我悲哀地目睹無數顯耀的台灣藝術家,在流行商業下衰退落沒。這是台灣文化(及生活)品質的巨大損失。

Taiwan is traditionally supposed to respect its elders, yet modern Taiwan culture copies the cruel American obsession with youth, because that is where the greatest profits are. Unfortunately, Taiwanese entertainment industry leaders are no less greedy and culturally nearsighted than the tycoons in modern Capitalist China.
台灣傳統上應是敬老尊賢的,然而近代文化卻抄習殘酷無情的美國式觀念,一昧重視年輕人,因為最大商業價值是在那兒。很不幸的是,台灣娛樂界的領導者,其貪婪與對文化的短視,並不亞於現在大陸的資本家。

In Vietnam, another Asian culture destructively colonized by American values, master artists like Khanh Ly, Elvis Phuong, Thai Chau, and Che Linh cannot get work and are forcibly retired, because they are considered "too old" by those who control the culture market.
越南是另一個受到美國式價值觀破壞的亞洲文化。在那裡,藝術大師如Khanh Ly, Elvis Phuong, Thai Chau, 及 Che Linh都因找不到工作而被迫退休,因那群控制文化市場的人認為這些大師年紀太大了。

Taiwan, too, often abandons its great mature artists, throwing them in the trash bin of forgotten history, the same way it discards historic buildings, factories, farmers, and fishermen.
台灣的情況也一樣,屢屢背棄它優秀資深的藝術家,將他們丟棄於被遺忘的歷史垃圾箱裡,正如它摒棄歷史建築,工廠,農夫,及漁人。

Yet, ironically, in America, inventor of Youth Culture, stars like Frank Sinatra, Tony Bennett, Ella Fitzgerald, Bob Dylan, and the Rolling Stones still recorded and sold-out concerts into their old-age.
但很諷刺的是,在美國,提倡青年文化的名人,例如法蘭克辛納屈,東尼班尼特,艾拉費茲傑拉,巴布狄倫,及滾石合唱團,即使他們年紀大了,仍舊在出唱片,音樂會也賣的場場爆滿。

When will Taiwanese respect and USE the gifts from its older artists who courageously open their hearts and spirits to provide nourishment, hope, and visions of a life worth living?
台灣人什麼時後才會重用本土資深藝術家的創作? 這群藝術家曾勇敢地打開自己的心靈,為這可貴的生命帶來滋潤,希望,及憧憬。

Respect does not mean handing out Presidential medals, Golden Horses and Golden Melody Awards. Respect means enthusiastically supporting and promoting artists so they can sustain their creative voice to reach out to the community.
所謂尊重不是授予總統獎章,金馬獎,及金曲獎。尊重是熱心地贊助及宣揚這些藝術家,使他們可以維持其富有創造力的聲音,得以廣達到社會大眾。

Peter Chang was rightly frustrated because, at the height of his creative power, his voice was cut-off, ignored by younger singers, music companies, film producers and directors, TV and radio programmers, the media, and the most bitter reality of all, Taiwanese audiences.
張弘毅理當是很失意的,因為,正值他創作的高峰,他的聲音被截斷了,被忽視了 - 被年輕一代的歌手,音樂公司,電影製片人及導演,電視及收音機節目製作人,大眾媒體,以及最痛苦的現實是被台灣的聽眾。

Every weekend in Hsimenting, new cute boys and girls with limited talent and average voices, are cynically marketed to teenagers to sell CDs. They sing forgettable sweet, emotionless songs, written by forgettable composers.
可笑的是,在西門町的每個周末,總有漂亮新面孔的男孩女孩,在推銷他們的專輯給青少年。他們資質有限、嗓子平平,唱的是那種悅耳但沒感情的歌,那曲子和作曲者也讓人記不得。

Chang's songs, and the singers who performed them, are never forgettable. They touch hidden emotional pressure points deep within our individual and cultural life experiences.
張弘毅的歌,以及唱他的歌的歌手,卻是永遠不會被人遺忘的。他們能觸動埋藏在我們內心深處,個人和文化背景的感情穴位。

Like most of us, Peter had so many worthy unfulfilled dreams – composing operas and theater scores, working with me on a Taiwan film, touching the hearts of young audiences, teaching new generations the limitless creative possibilities of music.
如我們一般,弘毅還有許多尚未完成的夢想 – 例如歌劇作曲及戲劇配樂,與我合作一部台灣電影,啟發年輕聽眾的內心,教導新一代對音樂無止境創作的可能性。

Peter's CD with Lin Geh-Hsieh and the 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 is just one glimpse of his unused potential. His emotional musical contributions to Taiwan's democracy is another. (Peter's powerful musical expression of idealistic hope for Taiwan was written before the DPP lost its focus and became corrupted, like all political parties in all nations.)
從弘毅與林志炫及倫敦交響樂團合作的CD,就可以略微看到他尚未發揮的潛能。在他為台灣民主運動所作富有感情的作品中,也可一瞥。(弘毅強有力的音樂,表達對台灣的理想希望,是寫於民進黨尚未遺失焦點及未腐敗前,就如同各國的政黨。)

There are many human tragedies in the world: Africa, America, China, Taiwan politics. Compared to those, Taiwanese rejection of its extraordinary film and music artists may seem insignificant, but it is also a tragedy, for Taiwan and world culture.
世界各地都有人類的悲劇: 在非洲,美洲,中國,及台灣政治。和這些相比,台灣對非凡的電影及音樂藝術家的排斥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但對台灣及世界文化來說,這仍舊是個悲劇。

Peter leaves a wonderful, supportive, strong wife and talented son and daughter. And he leaves us a large library of great music for caring audiences to enjoy forever. I hope sensitive, independent young singers of the future will discover and make use of Chang Hung-Yi's treasures.
弘毅身後留下一位賢慧體貼而堅強的妻子,及頗有天賦的一子一女。同時,他也留給我們許多優美的音樂,讓喜歡他的音樂的聽眾,永遠得以享受。我希望有感性,有獨立性的未來年輕歌手們,能發覺並好好利用張弘毅所留下的寶藏。

I will always remember Peter for his unending search for musical truths…. a larger than life, quiet, modest, idealistic, caring man with a passionate heart.
我將永遠不會忘記弘毅對音樂真理的無止境追求…。他是一位不凡的,沈默的,謙虛的,有理想的,有愛心的人,他有著一顆充滿熱情的心。

星期一, 5月 22, 2006

初夏念故人 by 藍祖蔚


昨夜消息傳來,台灣影壇八0年代最重要的作曲家張弘毅因心臟病發,十一日逝世上海,享年五十七歲。他曾經一個人得過四座金馬獎最佳電影配樂,後來我在公共電視台製作《電影音樂精靈》節目時,第一集就是以他做主角。

在我開始撰寫《電影音樂精靈》一書時,他曾經幾次主動打電話到報社給我,替我打氣,要我替電影音樂多留下一些文字,他的每一次叮嚀,都讓我備感溫暖,由衷感念;他還送了我一本Simon And Garfunkle的傳記書,我才赫然發現我們有這麼相近的興趣。
三年前的初春,我們曾一起把酒迎春,可惜,席未終,人先散,那之後,音訊斷了,有一回陪杜篤之到家裡找他,才知他已搬了家,斷了訊,如今,噩耗傳來,心頭何只惆悵,唯一慶幸的是,我曾經訪談過兩次,留下了一點文字,今天,就以此文,隔海遙祭老友了。
張弘毅,一九五0年出生於台灣省高雄市。曾以「國四英雄傳」獲得金馬獎最佳改編音樂獎,並以「玉卿嫂」、「尼羅河女兒」和「三個女人的故事」獲得金馬獎最佳原著音樂獎。張弘毅個性豪邁,不拘小節,張毅導演形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好像見到一位殺豬的屠夫;林正盛導演則形容他們的創作靈感,多數來自喝酒吃檳榔的歲月。

問: 很多人學音樂都是因為家庭環境,父母堅持的結果,你呢?
答:一切要從初中談起了。和音樂結緣是從初中開始的,我是高雄出生的外省小孩,生活不是那麼寬裕的,那時考上高雄市立第三中學,也就是現在的獅甲國中,那時候我們的音樂教官是海軍軍樂團的劉英超先生,開始跟著教官在學校的軍樂隊裡學吹小喇叭,後來進入道明中學,又遇上陸軍出身的趙崑和教官,繼續苦練小喇叭,也參加了學校合唱團。這兩位音樂教官對我的音樂啟蒙影響很大,指引我走上音樂人生的道路。

問:後來進入了文化大學?
答:我是先當兵再去考大學,或許是因為初高中的音樂背景,我的小喇叭吹得還不錯,所以我很幸運地分發到憲光藝工隊,負責樂隊演奏,也開始試著去做一些編曲的工作。
別人當兵,要經常出操打野外,我當兵的工作就是每天要準備演出,每天都要表演,這段時間的密集訓練不但養成了我的音樂演奏技藝,也開始讓我有機會去實驗不同的音樂表現形式。

問:退伍之後,你考上了文化大學,可是你唸的卻是土地資源系?
答:是啊,本來是一種轉進策略,考文化,就是希望將來有機會去唸他的音樂系,沒想到學校轉系很困難,可是我真的很愛音樂,土地資源系滿好混的,於是我就白天唸書,晚上就參加統一飯店的樂團演出,賺生活費。
統一飯店在那個年代可以說是貴族出沒的場合,那時後的團長翁孝良,團員夥伴鈕大可、陳復明如今都是名氣響亮的大頭人物了,從此我就過著蝙蝠式生活,白天有一搭沒一搭地唸著書,晚上才是精神百倍地活在音樂中。一直到大學畢業時,我才突然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想這樣過一輩子?有了疑問,就有動作,就開始積極申請到美國唸書。

問:你申請的是美國波士頓很有名的柏克里音樂學院,好萊塢很多知的電影作曲家都是這個學校畢業的,可是你最初唸的是爵士作曲,為什麼?
答:我第一次接觸音樂就是從小喇叭開始,我們學管樂的,很容易就走上爵士音樂的路上去,我還在台灣的時候就很受到翟黑山老師的啟發,對爵士樂很有興趣,也覺得管樂要吹得好,就應該像爵士高手一樣從容不迫,自由有神,當時不知天高地厚,想在爵士樂上打開一片天,就這樣去了美國。
可是爵士樂畢竟是美國土產文化,同樣在玩管樂器,卻因為樂曲中所流通的血液完全不一樣,你技術再好再純熟,吹出來的感覺就是不如老美。到美國後的第一年,我全心全意想在爵士樂上發展,可是人卻完全迷失了。
那時候,我每天都會經過電影作曲系,可是就沒有想到要進去一窺究竟,後來,學業困頓,在百般無聊之餘推門進去,才發現這個系所學的東西正是音樂創作的再應用,就是我最想學的東西,我就和指導教授溝通表示自己摸索了一年多,終於知道自己想要學什麼,學校也很開通,就讓我順利轉系。轉系之後的我,就像進入了一個黑洞,整個人都給吸了進去,快樂,但也滿辛苦的,兩年內修得電影作曲的學士學位。

問:回台灣之後,你還在秀場待過一段時間?
答:民國七十年代初期,台灣社會的娛樂選擇還不是很多,沒有錄影帶,也沒有第四台,連電影和廣播都相當有限,所以秀場很蓬勃,加上我對電影圈又沒有門路,為了生活,就先到那時位於民生西路的秀場工作。那段時間裡,即使是秀場也很流行大樂團的編制,一般的秀,就有八到十個人的編制,提供了很好的機會,讓我能將理論與實務結合。
後來,認識了充滿理想性格的李連楙和林君城等朋友,慢慢就開始了電影作曲的工作。我是在1982年回到台灣,很快就遇上了台灣新電影的浪潮,一群新觀念的年輕工作者成為台灣電影的創作主流,讓我有很多機會去接下很多片子的音樂創作,事實上,我寫下的電影配樂數量,可能都比我的美國老師還要多得多。

問:王童導演的「看海的日子」是你很重要的音樂作品起步?
答:就工作經驗而言,「看海的日子」是我很正式地用音樂結合影像,用音樂表現影像的作品,王童那時也是第一次當導演,他是個電影至高論的人,也就是說電影雖然是第八藝術,卻是所有藝術形式的最高表現,所以他的電影中都希望集合各種電影元素,做最徹底的發揮,他對音樂的要求,總是希望氣魄越大越好,可是,我覺得音樂形式要看電影內容,一味要音樂大,可是電影吃不住,整體搭配的效果就不會好。
王童導演的電影有一種樸性,很厚實的基礎人性內容,可是如果搭配精雕細琢,強調感性的音樂,就會覺得風格不統一,不過,這也是我多次和王童合作之後,自己慢慢領悟出來的音樂原理。

問:和你合作過的導演都提過你有個有名的「公分母」理論?
答:所謂的公分母,就是導演和作曲家的最大共識,我一直認為導演和作曲家都應該是很強悍的人,各自在各自的領域中,都要有絕對的權威,導演的權威大家都知道的,作曲家就像是指揮席上的指揮,不管演奏家多大牌,就只能聽指揮家的指揮演奏。可是作曲家和導演如果不能夠充分溝通,彼此對抗,出來的音樂作品肯定很慘。

問:你和張毅的公分母就很多嘍?
答:和張毅合作「玉卿嫂」是一次很特別的工作經驗,我們主要的工作夥伴都是在電影還沒有開拍之前,就開始著手準備,那是一種精神報到,我們不斷地討論,也交換彼此的工作設計意見,也就是說大家的公分母,每天都在擴展累積,電影還沒拍呢,我的主題音樂就已經完成了,那是一個擺在那裡都合適的主題音樂,因為音樂早已滲透進角色,滲透進劇情,有很清楚的個性,一種吻合電影基調的個性。

問:張毅的個性要求凡事完美,出了名的嚴格,你們的溝通有沒有困難?
答:那時候的電影音樂,還很迷戀李泰祥的大樂團伴奏曲風,可是張毅卻支持我用傳統樂器,也不反對我試著用電子合成器的音樂,很自然地表現出有中國風味,又不惹人討厭的「中子」音色。
我應該是第一個將苗人樂器「把烏」介紹給國人的,後來,把烏一度成為其他作曲家愛用的樂器,也有電影評論家說我們連樂器都選用苗人愛用的把烏,具體而微地反應出「玉卿嫂」中日戰爭在西南後方的時空環境背景,同時呢,玉卿嫂又是什麼事都往肚子裡吞的人,心裡好像是有千迴百轉,但是永遠說不出來,是永遠一個不會外洩出來的,一種情緒,這種性格對照把烏的低迴音域,恰當不過了,因為把烏的發聲,跟一般的笛子不一樣,它是用簧片,音域並不很高,但是吹奏出來的時候,特別貼耳,非常委婉,這種委婉,就融合了玉卿嫂的個性把烏最特殊的地方在於它很呢喃,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唱情歌,屬於一種情緒上的樂器,所以選擇了把烏,就等於對電影的創作環節都做了全面觀照。
那個時候,我們還有個共識就是:電影畫面其實也是一種旋律,音樂就是帶動,護送這段旋律前進的伴奏。(作者註;張毅導演說起這段「玉卿嫂」的合作往事時,曾經表示:「我一直跟弘毅談的一件事情,就是很多的音樂在電影都是次要的,但是我覺得玉卿嫂的音樂,應該是主要的,甚至應該是跟著玉卿嫂這個人無所不在的,在那樣的標準之下,其實是很辛苦的,有很多的音樂,它是單獨存在的甚至它的本身有它的對話,有它的敘述性。」)
張毅在工作的時候總是繃著臉,你很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可是作曲家不願意自己的作品被否決或是被刪剪,你就得不停地去和他溝通,不管他理直或理虧,他總是不置可否,有的導演覺得戲的感情不夠,就會要求作曲家加一點音樂,用音樂來強化感情,遮掉不夠完美的缺憾。可是張毅就不會這樣要求,一旦他覺得有些戲轉不過去,說不過去,他就會把整段戲剪掉。不好,他寧可不要。他就是那種不斷地修,不斷地調整,一直要到最後影片完成才肯停手的人,導演不停地修,作曲家也不能閒著不管啊,那時候的音樂剪接工作很瑣碎,很麻煩,不像現在數位化了,調整起來很容易。

問:你曾經多次說過和張毅合作的最高代表作品是「我的愛」,可是這部電影的成就完全被醜聞事件淹沒了?
答:「我的愛」本來可以是一個國片的里程碑,當時,我們所有的工作班底都和張毅有了三部電影的合作基礎,默契十足,加上「我的愛」又是整體風格非常強烈鮮明的作品,我們都非常看好。
電影中的楊惠姍就是希臘神話中「米迪亞」的化身,她可以為丈夫犧牲一切,可是一旦發現丈夫出軌不忠時,她就會剛烈到「玉石俱焚」。我還很清楚地記得片中的兩場戲,有一場是楊惠姍黯然地坐上計程車,然後在台北晚上的街道上,毫無目的的在那裡,移動移動、漫遊,我第一次看到這段戲時,自己都被震憾住了,因為整個故事一路走下來,情緒已經到了爆炸點了,那個鏡頭呢突然讓我會感覺到她的徨恐不安與迷茫,那是一種脆弱,是一種無助,楊惠姍的表演已經清楚捉到了各種情緒,她的人往鏡頭前一擺,各種情緒就統統都在那裡面,最可怕的事是我必須為那一段精彩的表演寫上音樂,通常這對於電影配樂,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假沒處理好啊,你就壞啦,就把那一場戲給毀了。
我的創作過程常常很幸運,突然間就會遇上一個靈感。在五六0年代長大的孩子們都有過共同的經驗,就是在寒冷的冬夜裡,晚上過了十一二點以後,突然間街上會聽到一些叫賣包子饅頭肉粽和麵茶的聲音,麵茶的騰騰蒸氣吹得噓噓響,就好像是按摩盲人的哨笛聲,哨笛聲帶來的淒涼感覺,恰恰給坐在溫暖家中坐的人一種強烈的對比感情,那麼泠的天,還有人在外面辛苦維生,特別在暗夜時分聽到哨笛音樂,就可以理解當事人的落寞心境,我特別加進去的哨笛聲響,剛好搭配畫面感覺,非常貼切地組合成一個更大的戲劇力量。
另一場則是梳頭戲,楊惠姍不會歇斯底里大叫大吵,電影中她只是靜靜地在梳頭,不過,越梳越用力,節奏越來越鮮明,最後就是她把一頭長髮全都剪掉了,我的音樂就在這場戲裡滲透進來,越是安靜,越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將戲劇效果襯托得非常鮮明。
其實,整部電影的藝術風格非常鮮明,只可惜,台灣的民情社會對於張毅、楊惠姍和蕭颯的婚變事件反彈這麼強烈,這麼深,一部這麼優秀的作品就這樣被新聞事件給徹底毀滅,再沒有人去討論電影的藝術成就,只淹沒在婚變的新聞之中,太可怕了。
我和張毅的合作關係可以用「一加一大於二」來形容,一加一等於二是數學上的定理,可是人和人的合作關係,如果只是追求一加一等於二,那就不如不合作,一定要大於二(越大越好),這種合作功能才有意義。

問:國片音樂很少改編其他樂曲的作品,你和麥大傑合作「國四英雄傳」的時候卻很大膽地將韋瓦第的「四季」加進了中國色彩。
答:現在想起來,只能用「藝高人膽大」來形容當時的心情。改編音樂這個創作領域,以前一直很少有人碰,所以金馬獎的這個獎連續空了好幾年,不是作品不好,而是根本沒有人去創作改編音樂。我心裡想,既然沒有人嘗試,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放手一試呢?改編音樂的成功訣竅之一就是找名曲下手,改編夠份量的名曲容易讓人聽得見,你的努力也比較讓人聽得出來。
麥大傑是很年輕的導演,在八0年代初期就是那種每天戴著walkman(隨身聽) 聽自己音樂的年輕人,「國四英雄傳」講的是高中聯考失敗的國中生準備重考的那一年故事,聯考是台灣人都經歷過的噩夢,麥大傑雖然是香港人,大致上還很能掌握住那種全家備戰上戰場的歲月感覺,不過,他除了拍片,還忙著交女朋友,所以音樂的事情他幾乎都任我去玩,只要事先把想法先告訴他就好了。
我選用的四季音樂片段是韋瓦第「四季」中的「秋」和「冬」兩段,配合男主角上課遲到、趕搭公車等一些劇情表現出緊繃的情緒和時空壓力,很多時候我都把韋瓦第的音樂的拆開來嘗試新組合,把以前不曾試過的技法都給合在一起,非常強烈,非常好玩。
一方面也是因為韋瓦第的「四季」沒有那麼濃烈的地方色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那個時候玩電子音樂玩得小有心得了,重新表現四季並不太難,可是,這些都是在錄音室裡自己玩得很過癮的往事而已,因為不管你音樂做得多用心,到了戲院裡,就很尷尬,因為你什麼都聽不見了,絕大多數的國片戲院音響都很簡陋,高低音全都聽不見,而且那個年代,音響效果還都是 mono 呢,真是慘不忍聽。(作者註:後來有線電視的電影台也曾多次播出「國四英雄傳」,一方面是畫面規格沒有統一,人物常被去頭遮面,另一方面,單軌的聲音高亢刺身,給人殘破單薄的感覺,聽不出得獎的質感,也聽不出作曲家 的創意效果,殊為可惜)。

問:尼羅河女兒的音樂很簡短,可是卻以小搏大,替你奪得了第三座金馬獎?
答:得不得獎,有時候是靠運氣。和侯孝賢合作,我可以拿打麻將做個比方,一般人打家庭麻將,五十二十就玩得很開心,可是一旦你打開了,五百一千的打,小牌就懶得打了,而且小牌也不和了,不是清一色的大牌就不和。那時候,我自己作曲也有相當經驗了,一直想試試大手筆的玩法,試試各種既新又變的作曲方式,就像到卡拉ok唱歌,你就是懶得唱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老調了,你會希望每次都唱新歌。
和侯導合作很單純,也很清楚。我們不過談了兩次話,我就找到了公分母,短短的四十五秒長的音樂,不必再去加長,也不必濃縮,就可以從吵嚷的兄妹爭吵帶出女主角楊林的個性旋律。
電影其實是改編自日本的漫畫,再由朱天文把它改成小說,請到了流行歌手楊林來擔任女角角,在朱天文的小說裡,描寫裡面女主角是一個AB型的女孩子,她又是雙魚座的個性,那等於是有四重的人格,非常的複雜,但是她的個性,基本上又非常的孤獨,又非常的叛逆,碰到這這樣的一個角色人物的時候,是很難在音樂上找到明確的座標與定位的,只能從片子裡面去發掘靈感。
例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片頭開場,楊林和狗狗無所是事玩在一起的畫面,然後楊林唸著獨白,候導演說故事的輯輯又很另類,就是在片頭的一半就出現一段留白,我必須用擬人的手法,他前面所凝聚的一些張力直接表現在音樂上,我的音樂創作不但希望要言之有物,而且還要準確反映電影精神,而且不能太張牙舞爪,只要表達出完整的一種感覺就對了,於是我想到了一個聲音,一種三絃的感覺,因為女主角躲在漫畫書裡逃避醜陋不堪的現實,漫畫書裡描寫的是遙遠的埃及古文明,所以我選擇了帶有古味的三弦琴,也因為古老,所以不能用現代人熟悉的DO RE ME FA SO LA SI DO音階,所以我採用了採用了一個中東的美索不達米亞調式,一種古老文明的器樂文明感情。
我的音樂很簡短,可是旋律很合電影既古典又現代的混合精髓,整部電影重複出現三次,每次都很貼切,可是一般人不見得聽得出來這個奧妙,那一年的金馬獎評審有一位音樂界代表溫隆信先生,聽說他就一再向其他評審解說這個短短的音樂的巧妙,總算說服了評審,讓我得獎,如果換了其他人當評審,也許命運就不一樣了。

問: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本來也找你作曲嗎?
答:我那個時候是作了一個曲子,但是發展的方式和調性精神都和日本人的不一樣,我完成的比較晚,那時候電影已經在威尼斯得獎了,換成我,也不會再換音樂版本了。

問:你一直替國片作曲,怎麼認識香港的關錦鵬導演,你們合作的「三個女人的故事」獲得了你的第四座金馬獎?
答:我和侯導合作完「尼羅河女兒」之後,侯導就介紹我認識了關錦鵬導。那個時候,我自己的創作上也遇到一些困難,主要是我替電視節目「八千里路雲和月」創作了「黃就是黃」的音樂,很大中國色彩的作品,可是卻惹毛了一群很有台灣意識色彩的電影,本來是好朋友,最後卻連話都不能說了。
那部電影因為經費經常給卡住,錢一直不夠用,關錦鵬也不能明確告訴我是不是要我來作曲,一直要到攝製組成員都解散的最後階段,才確定由我負責作曲,那時候,我很意外發現電影的攝影師黃仲標拍出了國片中少見的質感,印象非常深刻,心裡想說有這麼傑出的攝影,張曼玉、斯琴高娃和張艾嘉的表演又都是那麼精彩,就很想在音樂上也能有等量齊觀的表現。
關錦鵬的電影很有野心,台灣、香港和大陸的三地女子因為政治的關係,沒有辦法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到生命座標,卻在紐約的大熔爐裡找到共鳴,我的音樂也試著表現這種國際色彩,就像三位女主角最後在陽台相會,唱起她們的歌,有很多的音樂是早先就散布在前面的劇情畫面中的,最後,等鏡頭一拉開,就等我的音樂重新整理,裝滿畫面。

問:林正盛導演的「放浪」中,你發揮了當初爵士熱愛者的本事,用薩克斯風呈現了非常精彩的浪子頹廢性格?
答:為了戲好,那是必要的要求,林正盛導演曾經告訴我說:「你如果給了男人一把薩克斯風,大概沒有了女人也沒有關係了,因為薩克斯風很能表現出男人對慾望的感覺。」男主角會吹薩克斯風,因為他的心裡壓抑了極多的慾望,最尖銳的就是跟他姐姐之間的感情慾望,那是凡夫俗子都他沒有辦法去真正面對的感情,他只能逃避,只能去吹薩克斯風宣洩心情。

問:在國片史上,我們很少看到有一部電影或是有位演員,非常精確去玩弄一種樂器,在「放浪」裡面,我們看到了李康生他必須很熟練地,當然也帶一點生疏的來吹奏薩克斯風你還花了許多時間教會男主角李康生去吹薩克斯風?
答:吹奏樂器和演戲是一樣的事,如果演員不會吹,只能裝模作樣,整體的說服力就差太多了,當然,電影的音樂效果還是要注意的。我們事先討論劇本的焦點就在於李康生到底會吹薩克斯風吹到多精熟的程度?我們希望他吹出來的薩克斯風裡面,帶有點私人的情緒,然後我們要去分析去解剖,到底要音樂表現多少層次的內涵,我和導演就一樣一樣把這些內涵挑出來,根據這個結果,我再來作曲,然後我還得要解決另一個技術問題,就是找誰來吹?找一位薩克斯高手來吹,一點不難,但是在電影上,爐火純青的樂師就不能準確貼合戲劇要求,因為如果李康生真有這種吹奏本事, 他就不必去放浪了,他的實際能耐以及他吹出來的東西,代表的就是他的文化,他的水平,太完美了,就失真了,所以還真是\n傷腦筋呢!
李康生很用功,很努力,學的有模有樣,剛好是愛好者的初學階段,只能根據音樂節拍,學會用肢體和手指來傳達吹奏這些音樂的基本動作,我們現場還是另外有一位樂師來吹奏,也算是「現場同步」的一種方式。

附註:
張毅導演談張弘毅:
我最早見到弘毅的時候,第一個印象覺得這個人像是個殺豬的,穿了一個很破舊而且很狼狽的汗衫,還紮了一條毛巾,還穿了個短褲,露了個毛腿,腳上還穿了個涼鞋,就那個感覺,覺得非常的名士派。

林正盛導演談張弘毅
跟弘毅接觸久了,你會發現他在內在有非常細膩的情感,那個情感,不是他的自我可以約束,他吃檳榔,也喝啤酒,他更抽煙,有時候是一種不夠,他要三種刺激一起來,我覺得那是他在音樂創作的一個很難平衡的寂寞,我們的合作關係很奇特,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直覺得很自然的,很容易的就可以把一些很抽象的感覺很真實地顯現在作品上,我也沒有辦法說我到底怎麼跟他溝通,常常是酒喝一喝,就解決了。

星期五, 5月 19, 2006

與音樂的結緣 (My Destiny with Music)

我會接觸音樂,都是因為環境的關係,事實上我今年五十歲,你想想我在當小學生的時候是什麼年代,那時就已經有補習了,等我到了初中以後,正好學校在組軍樂 隊,我們那個校長又是一個羅浮童子軍,就是一個常任童子軍,他對學生的功課,或是一個學生的教育,都一樣重視,我還記得這位校長的名字,他常穿著一個成人 童軍服,所以我們學校的音樂教育,變得滿自然的。
My contact with music is entirely due to the circumstances. In fact, I am 50 years old now, you can recall the times when I was an elementary school student; even then we already had after-school lessons. Later, when I was in junior high; a martial music band was just about to be assembled. At the time, our principal was a Rover Scout, which means a Boy Scout for life. He not only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the academic work, but also the student’s overall education. I can still remember his name, and he often wore a Rover Scout uniform. Therefore, the music education is naturally become part of the school agenda.

我初中的時候,碰到一個很好的環境,有個軍樂隊,有個好的軍樂教官,音樂老師,他是吹小喇叭的,我是吹小喇叭的,那我們在初一初二的時候,就能夠有一個豐富,音色飽滿,而且大家程度都很 好的軍樂隊,在那種環境下連續待了三年,也受到不小的影響,雖然都是進行曲,但是我們吹的譜子,都是非常好的譜子,在那個時候,耳朵就是已經開始很立體化,能聽到整個豐滿的、呼應的,各種線條的穿梭,整個節奏上、旋律上、合聲上,可能就是在那個年代上就被那麼好的音樂洗腦了。另外,在學校的音樂老師,有一個老師就是我非常景仰的趙老師,已經去世了。在音樂課上的時候,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老師,我想就是在小的時候有一個非常好的 環境,看到非常好的音樂,還有那些老師,自然而然的就會被他們影響,也希望長大的時候能跟他們一樣,我想跟音樂的接觸,環境是很重要的。
I had a very good environment in my junior high: a martial music band, a good martial music instructor and music teacher. My teacher played trumpet, this was what I played too. It was quite lucky to be surrounded in this rich musical environment with quality members from the very beginning of my high school years. I was trained continuously under such environment for three years, and was molded by it greatly. Although we only played marches, the music scores we used were excellent. It was at that time that my ears were developed to have the 3-D sense. And I could hear entirely the rich, orchestrated, and bouncing musical notes. Probably I was already brainwashed melodically, rhythmically and chorally by such beautiful music during that time. And there was this music teacher Mr. Chao who I admired greatly; he had since passed away. He was full of charm when delivering his music lessens. I think it was because I was in such an excellent environment, with good music and good teachers at such a young age, that naturally I was influenced by them and would want to follow suit when I grew up. I think the environment was a very important factor in my destiny with music.


首次製作經驗
我回想到第一次的製作經驗是很模糊的。事實上這是漸進式的,我在軍中服役的時候是義工隊,那個時候因為你能寫點東西,所以長官碰到有事情時就叫你做,事實上那個時候根本沒有想過叫不叫製作,可能叫做編曲吧。
My First Experience in Music Production
Thinking back, the impression of my first production is quite vague. In fact, this process happened gradually. I was assigned to “Artists Squadron” during my military service. At the time, because of my writing skill, my supervisor always gave me work of this kind to do. In fact, at the time I had not given any thought about whether it’s a production or not, at best I would call it music composition.


再來慢慢的都是在軍中發生的,那時候國軍每年都有一個「軍中文藝觀摩競賽」,義工團隊的觀摩競賽,經常會有一些腳本跟一些歌詞,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要把那個 事情完成。這裡面還挺複雜的,要作曲做完,要編曲編完,然後要帶領樂隊跟演唱的人,還要教唱、合奏。我想以某種觀點來看,所謂的製作,倒不是我們現在唱片 公司在錄音室裡面,很可能就是在那個時期裡面,那種概念那種行為,就已經在做。
What followed was a process that gradually took place during my military service. During that time, once a year, there was traditionally a “Military Literature & Art Emulating Competition” event in the military legion. Very often, some scripts and lyrics would be handed to me, which meant it’s up to me to get the job done. In fact, the task was rather complicated; firstly, I had to write the music and to finish the transcription, then to choreograph between the band and singers, and finally I had to teach them how to sing and how to play as an ensemble. I guess, from a certain perspective, the so-called productions actually didn’t start in the recording studio of a record company; it’s more likely that during the period of my military service, the concept and action had already been practiced.


最誠實的講,事實上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等到真正進入商業製作的話,是跟全美合作,就是許景淳、趙詠華,不過基本上扮演的角色,還是跟編曲作曲有關。所謂的製作,我想她們兩位都太好了,事實上你要操心或擔心的事並不會很多,她們兩個女孩子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們只是提醒她們要注意些什麼東西,那時的製作, 唱片公司的老闆可能都陪著你,你說是完全獨立嗎?也未必,因為參與的人滿多的,然後大家非常非常的自然,真正等到後面的時候,獨當一面,完全由我自己負責 這種例子其實都很少,我滿喜歡在錄音的時候,旁邊有很多朋友,我不知道這樣講你們了解嗎?有很多人都有參與製作的部分,那到最後名字上面寫的是我,事實上 也未必盡然。
Honestly speaking, I think it started from that moment already; but the commercial productions began with the cooperation with Chuan-Mei, i.e., with Christine Hsu, and Cyndi Chaw. However, basically, my role at that time was mainly in transcription and composition. I think both girls were excellent, not much for me to concern or worry about. They knew what they were supposed to do and they were excellent, we just reminded them on some particular points; that’s all. In those days, for a production project, the boss of the record company was probably there to keep you company all the time. You think the work was totally independent? Not necessary, because there were a whole bunch of people participated in a very natural way. I might have to work alone and take the full responsibility at the very end, but such case was rare. I like to be surrounded with friends while working in the recording studio. I don’t know whether you understand my point or not. There were many people taking part in producing the music, but at the end only my name was shown, which was misleading in a way.

合作過印象最深刻的歌手
印象最深刻的歌手應該是齊豫,因為我跟她合作的最少,我一直相信她並不只是天生的一個歌手,她的人生觀,最讓我好奇的是她潛質的一個能量,我一直覺得她還有 很大的一塊可以表現出來的空間,只是因為我們只合作過一次,沒有機會去繼續再去探索這個問題,她那個時候唱一首歌叫「怨女」,是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電影。當 然,許景淳、趙詠華也都讓我印象非常的深刻。

The Most Memorable Singer That I Worked With
I think Chyi Yu would be the most memorable singer because we had the least amount of work together. I always believed that aside from that she was a born-singer, her outlook on life impressed me too, and I was most curious about the energy of her innate quality. I always believed she still had a big potential waiting to be manifested. However, we had only worked together once, and I had no chance to probe further on this subject. At that time, she recorded the theme song for the movie entitled “Rouge of the North”, which was adapted from a novel written by Eileen Chang. Of course, Christine Hsu, and Cyndi Chaw also impressed me deeply.

最難忘的錄音經驗
最難忘的錄音經驗是樂隊已經在錄音棚裡面等你了,都已經在調音了,但你譜子還沒寫好。我想只要是創作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這種經驗,因為那時候開始,在錄音室裡面,每一秒鐘都得付錢,那個錢有時是你自己付的,有時是唱片公司付的,但是總是很不好意思,經常會汗流浹背,你自己會非常的焦慮、疲倦,就剩下最後一塊 沒有寫好,你對你現在手上寫出來的東西你都不滿意,但大家都非常的friendly,都不希望給你壓力,但是都在等你的東西,就是我最難忘的一種錄音經驗。
The Most Unforgettable Recording Experience
The most unforgettable recording experience was when the band was waiting for you and was already tuning up in the recording studio, yet your score was not ready. I think all producers shared more or less this experience. Because from that moment on, in the recording studio, every second costs money – sometimes it was paid from your own pocket, other times by the record company. Either way, it was very embarrassing; you sweated profusely. You felt very anxious, exhausted, and there was this one last part that’s still not ready, you were not satisfied with what you’ve got so far, and everyone appeared to be very “friendly”, and didn’t want to give you more pressure, but all were waiting for your “stuff”. This was my most unforgettable recording experience.

製作過最具特殊感情的歌
在那麼多的狀況之下,我做過兩條,一個就是齊豫,剛剛的那條歌叫「怨女」,另外一條就是由慎芝大姊作詞,我譜曲的「玫瑰人生」,這兩首曲子都非常的驚心動魄。像慎芝的詞「玫瑰人生」一開始就是"該你多少在前世,如何還得起"我覺得對我來講非常訝異的就是,男女之情的關係,可以在她筆下伸展到那麼深遠,換句話說,這個歌詞就是前世的事、今世的事、來世的事通通談完了。
Song Productions With Most Special Feelings
Having been through so many situations, there are two of them. One was mentioned earlier, the theme song from “Rouge of the North”, performed by Chyi Yu, and the other is called “Rose Life”, the lyrics were written by Ms. Shen Zhi, and I did the composition for it. Both tunes can be described as heart shaking and soul stirring.
For instance, in the lyrics of “Rose Life” by Shen Zhi, which begin with “What I owed you in previous life, how can I pay it back?” I was so astounded that under her pen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men and women can be extended so deep; in other words, the lyrics have summed up the stories of the past, the present, and the future.

另外一個就是「怨女」的詞,那個詞也很有意思,開始是說"一生的錯,開始在黃昏後,請你挪近燈火",我看了那麼多詞,你知道,就是這兩個詞,可能我自己跟電影有關係,因為我自己是學電影音樂的,或是說絕大部分的精力是花在這件事上,就是那種你看到了詞後,從詞意裡面你看到的影像,這兩個就是讓我非常深刻的,還有其他很好的,只是現在沒想起來。
The other one is the lyrics of “Rouge of the North”, which are also very interesting. The lyrics begin with “The mistake of my life begins after the sunset. Please move the candlelight closer.” I have read so many lyrics, you know, but these two pieces of lyrics struck me most. It may have to do with my background in writing music for movies, or you may say I spent most of my effort in this field. These are examples of after reading the lyrics you are able to imagine the scenes. These two pieces left me with very deep impressions. There are other good ones too, but I can’t recall them now.


選歌的原則
專輯可以分成兩部分,一個是我是整張專輯全部的製作人,或者是我是整張專輯裡部分的製作人。全部製作人的時候,我對這張專輯的看法就比較容易,那時候整個感覺聽起來就是能夠傳遞一個感動,因為現在我們整個社會多元化的關係,有時候一條好聽的歌不見得某甲聽了喜歡,某乙聽了也喜歡,這種事常常發生,我相信你也會有這個經驗。
Principles in Song Selections for Production
There are two kinds of album, one is entirely my own production, and the other is only partly. If I am the sole producer, my viewpoint for this album is easier. What I want is that the music can reach and touch the person after listening through the album. Because our society is so diversified now, sometimes a good song can be appreciated by one person but not by another. These things happen quite often, I am sure you also have similar experiences.


但是當一整張專輯都是出在你手上,不管你考慮的多周詳,這裡面的思維方式,或者你的美學標準有關係,然後你也會思前顧後的,比較重要的,一下子會有一條快歌,一下子會有一條慢歌,一下風花雪月,一下子又有個什麼東西。我覺得大家聽下來的時候,就是要聽的下去,那這裡面會留下一些東西,印象比較深刻,最好的一個辦法,她裡面要有一個感動,所謂的touch,或者說另外一個講法就是,let the music moves u,moves能夠觸動你。假使說是在一個有三、四個人參與的專輯,我倒是希望能夠知道人家在做什麼,要不然就是變成閉門造車。
Nevertheless, when you are the sole producer of an album, regardless how thorough you have gone through the planning, there are still elements that have to do with the way of thinking, or perhaps with your aesthetic standards. In any case, you’d ponder over from all angles, and what’s more important. A song with a fast tempo followed by a slow one, a romantic tune and then something different… I think a good album is that the listeners will like to play through it, and receive something from it, some impressions in the end. The best way to do so is to have “touch” in the music. Or to put it differently, “let the music moves you”, or touch you. If I am involved in a production of an album with three or four co-producers, then I am rather glad that I can have the opportunity to learn more about what others are doing; otherwise, I’d be like “building a cart behind closed doors”.


我覺得倒不是我們上面,就是所謂的總監、總製作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就好,我一直希望所有參與的人整個team到中間的時候都能有互動,才知道我今天在這樣的一個局裡面,我應該扮演什麼角色,別人怎麼做我怎麼做。就是你不能做一些東西的時候,你就是獨樹一格的,然後跟其他參與的人的東西都不一樣,可能就是我的原則,我會非常想知道我能夠扮演什麼角色。
I'd prefer not only the person on the top, the so-called general supervisor or general producer, knows what I am doing. I always hope that when we are put to work everyone in the team is able to interact with each other; this is the way that I get to appreciate the role I play in the present situation, and to respond accordingly to other players. But when you can no longer participate in the teamwork, that is where your personal style comes in, and your stuff will be totally different from those of other participants. Probably it is because of my principle, I’d very much like to know what is my role in a given situation.


最喜歡的音樂型態
在年輕的時候,我最喜歡的音樂型態是爵士樂,爵士樂的be-bop, 就這麼快的東西,還有更快的,那可能是技巧掛帥。我現在喜歡的東西,變成一種有趣,又不會複雜,這裡面有訊息,訊息裡面要帶有感動,講起來很玄。這裡面包 括法國作曲家沙悌,包括聽聽莫札特,聽聽貝多芬,都是我滿喜歡的,至於說當代的流行歌曲,因為變化太快,我繼續聽不排斥,我現在沒有辦法講我喜歡不喜歡, 可能還要在等個幾年才有一個更清楚的說法。
Most Favorite Music
When I was young, jazz was my favorite music. The be-bop of jazz has such a fast tempo, and there’re some other stuffs even faster, which may have their emphasis on technique. What I like now is something interesting but not too complicated, and with message in it. And within the message, there is the quality of “touch” - this may sound very abstract. The music I like includes those by the French composer Satie; I also like listening to Mozart and Beethoven. As far as today's pop music goes, because it changes so fast, I continue listening to it without objection. But for now, I can’t say whether I like it or not, probably it will take me another few years to have a better opinion.


最喜歡的專輯
我最喜歡的專輯,應該是古典音樂的專輯,這個專輯說來滿可笑的,是紐約愛樂的指揮每年做的聖誕節專輯,因為這裡面都是膾炙人口的古典名曲,然後用紐約愛樂這麼好的樂團,由他來指揮,因為每一首曲子都是我聽過的,只是換了個樂團或換了個指揮。我發現他們錄的又好,裡面的詮釋有獨到之處,他們每一年在那個時候有出新的東西,我一定會去買。
Most Favorite Album
My most favorite album ought to be a particular classical album. It sounds funny; this album is the annual Christmas Season Special, produced by the conductor of the New York Philharmonic. Because every tune in it is the most popular classics; and it was conducted by him with such a wonderful orchestra. Also because I know every tune in the album, but was performed by different orchestras or conductors. I find that their recordings are excellent, and the music interpretations are remarkable. Every year around the same time, they will have a new production; I make sure that I get a copy.


對台灣樂壇的看法
首先這個樂壇的定義要分成幾部分,一個是商業音樂的,還有一個就是嚴肅音樂,甚至包括舞台劇,不過綜合來講,我覺得事實上,我們絕對有資格能夠在音樂風格上 開創自己的一片天,但是我們到現在為止,在資源的整合上,不管是商業唱片,或者是嚴肅音樂的創作上面,包括舞台劇這些部分的時候,一直都還沒有一個突破性的進展。
My Viewpoint on the Music Circles of Taiwan
Firstly, I have to divide the definition of this music circles into several parts. One is the commercial music, and the other is serious music, the latter can even include the theatrical stage plays. But as a whole, as a matter of fact, I do think we definitely are capable of creating our own style of music. However, up to now, from the point of resource consolidation, we still don’t have a breakthrough in terms of the development. This applies both to the productions of commercial records, and of serious music - including theatrical stage plays.

我個人認為,事實上我們人太少,人口數不夠,另外再加上西洋文明大量的灌注,所以我們現在大部分是被影響、模仿,依然在模仿、抄襲,不管你技術怎麼好,你靈魂上面還是在模仿,你雖然被影響,但是下意識你還是在模仿,聽眾選擇的標準也可能是在比較。所以這個狀況之下,我一直覺得,實驗性的東西,不管是商業上面或者是在嚴肅音樂上面,還是需要一個有效的傳播媒體讓聽眾聽到。
Personally, I think the problem is that we don’t have enough people. Limited by the size of our population, plus that we are inundated with western culture, we are still being influenced and still imitating. No matter how good your technique is, in your soul you are still imitating and copying. Although you think you are only being influenced, subconsciously, you are actually imitating. The criteria used by the audience may also base on comparison. Therefore, under such conditions, I always feel that for any experimental work, regardless it is commercial music or serious music, there still needs to be an effective mass media to reach out to the audience.


生活哲學
創作的時候全力創作,平常的時候盡力休息。所謂的休息,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塊海綿,因為我們搞創作的你知道,真的在創作的時候是非常孤獨的,平時在放鬆的時 候,你就是盡量的跟每一件事情接觸,那另外來講,我覺得總是讓一家庭維繫的非常好。我很感謝我有一個太太,所以我不必擔心很多事情,全力的去創作,那麼多年下來,我對這個事情特別有感覺。

Philosophy Of Living
“When creating, do it with your utmost effort; for the remaining time, rest as much as you can.” The so-called rest is let myself become like a sponge, because as you know we who create (music) is very lonely when we are in that process. When you rest, you want to be in touch with everything around you. Additionally, I would like to keep a good atmosphere in the family. I am very grateful that I have a wife, so that I don’t need to worry about many things, I can devote all my energy to creating. Over so many years, I feel strongly in this regard.

成功秘訣
我覺得挺幸運的,我可能是少數幾個靠風格,來從事音樂工作的音樂家。靠風格就是說,當然人家講這個事情我們請張弘毅老師來做怎麼樣,當然他知道說這個事情請他來做,應該會有什麼結果,這就是風格,我們講一個style, 在這個事情上我一直覺得說,一個作曲家他應該非常的有自尊,那骨子裡面有一骨傲骨,但傲骨裡面還要有一點謙虛,就是看到人家好的東西,或是聽到不知道的東西,先不要下定論,因為你總是隨時可以跟人家學到很多,新的一些觀念,或處理事情的一些手法,要有赤子之心、好奇,然後會非常尊重人家。
Secret of Success
I feel I am quite lucky; I am perhaps one of the few that can maintain my own style as a musician. Maintaining my own style means that when someone says: “How about we give this job to Maestro Chang Hung-Yi?”, of course, that person should know exactly what to expect at the end. This is what I call a “style”. In this regard, I always feel strongly that a composer should have his self-respect; there should be a proud bone in his body, but with a certain degree of humility. This means if you notice something good from others, or hear something that you haven’t heard before, don’t jump to the conclusion. This is because you can always learn something from others, e.g., some new ideas, or different ways of handling a situation. It is best to be young and innocent at heart, and be curious, which then will be reflected on respecting others.

因為我們在做任何事情時,通常到最後你只能做一個動作,我用一個比喻可能不倫不類,你在打麻將的時候,不管上家怎麼盯你,然後對門怎麼催你,到最後那個牌只有一次的機會,那一次的狀況之下,最好是你已經深思熟慮,做了就不要後悔,這整個狀況來說,你在打的時候要懂得怎麼欣賞人家的牌技,當然就是怎麼欣賞,這就是有一點點學問。
Because whatever we do, usually in the end, there is only one move left for us to do. Let me give an example that may not be suitable. When you are playing Mahjong, no matter how carefully played by the player before you, and how much “hurry-up” from the player who sits opposite, in the end there is only one chance for your next move. For that chance, you better make sure you have pondered hard and well; and once it’s done, there should be no regret. Generally speaking, while you are playing, you should know how to appreciate the skills of other players. Of course, as to “how to appreciate”, well, it certainly requires some learning.

但你打心裡欣賞的時候,你可能上張牌,為什麼要這樣打還是什麼的,有些人就是會算的很快,我年輕的時候打過牌,現在不打了。但是我在聽音樂的時候,是這樣的心情,總覺得人家做出來的東西,裡面不管多粗糙的東西,都有赤子之心,因為我們年紀都已經變了,就是很欣賞那件事,以前我們也有過,但是我們還有對這些事情的看法,還有一些智慧,所以我們在看別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會抱著一個學習的心態,我想到現在為止,每天都在檢討我自己是不是能夠這樣。

But when you are really appreciating this game, you will perhaps try to figure out why the last tile was played. Some people are very fast in figuring out the whole situation. When I was young I did play Mahjong, but not any more. However, when I am listening to the music I also have the same attitude. I can appreciate the music of others no matter how rough it may sound; there is always the quality of young and innocent at heart in it. Although we all have changed as growing older, we still appreciate “that thing” we used to do, but now with more matured views and a bit of wisdom. Therefore, when we see others are doing the same kind of things, we will keep a learning attitude. Even to this day, I still question myself daily whether I can maintain this attitude.

最珍貴的音樂收藏品
我有整套的,甚至好幾套的爵士珍藏,這個珍藏可能是從愛迪生時代的錄音機錄的東西。我也有整套的貝多芬,不只是他的交響樂而已,他的弦樂四重奏,整套的巴 哈,整套的莫札特。事實上我覺得很多東西已經多到沒時間聽了,可是每當我心裡比較平和的時候,想要聽它們的慾望就有了。在流行歌曲方面,我蒐藏了非常多50 年代"beach boy",60年代70年代甚至嬉皮的這些東西,當然我們在台灣都買得到,大家都把當時最好的曲子給你整理起來,這些東西我經常在聽,然後我們一發現它們裡面還是有無限的訊息,不斷告訴我,那個時代好的東西,什麼是我沒有的。
Most Treasured Music Collections
I have a whole set, or even several sets of Jazz music collection. This treasured collection was probably recorded back in Edison’s era with his recorder. I also have a complete set of music by Beethoven; it not only includes his symphonic music, but also his quartet of stringed music. I’ve also got the whole set of Bach and Mozart. In fact, I feel my collection is too huge that I have no time to listen. But whenever I am calm inside, the desire of listening to the music arises. On the pop music side, I collected a lot of ’50s "Beach Boy", also music of the ’60s and ’70s – including the hippies. Of course, you can buy all these in Taiwan – the best and most popular songs were put together for you to buy. I often listen to this kind of music, and can still pick up endless messages. I keep reminding myself, of the good stuffs of that era, what am I still missing?

休閒活動
睡覺、散步、看電影。
Leisure Activities
Sleeping, Walking, And Watching Movies

音樂事業外最想從事的行業
行業?改成一個學問好不好?我想學數學。因為從小數學學的很辛苦,這應該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但是我最近突然有機會從我朋友小孩那看到數學課本,現在講法跟 以前不太一樣,不是那麼硬梆梆了。你知道從事音樂工作,是比較感性,但是數學是非常理性的,只有對和錯,有解和無解。音樂同樣這個旋律,有解無解每個人看法不一樣。有機會的話,我想再學學數學,如果這樣說會變成什麼行業的話,可能會變成業餘的數學家,但是還沒開始。
Most Desirable Career beside Music
"Career", may I change it to “knowledge”? I would like to study math. I had a very hard time with math when I was young, which was about 30 or 40 years ago. However, recently I had a chance to read a math textbook belonged to a kid of my friend. The way the concept being presented is very different from before, not so boring anymore. You know, having a career in music is more related to feelings; unlike math, which is quite rational – there is only right or wrong, solvable or unsolvable. In music, everyone can have a different opinion whether the melody is solvable or unsolvable. If the opportunity permits, I’d like to relearn math. And if this talk shall turn into some kind of career, perhaps I’ll become an amateur mathematician, though I haven’t started yet.

張弘毅 作品年表

張弘毅作品年表

星期四, 5月 18, 2006

在上海聽玉卿嫂--懷張弘毅 (Listening To "Jade Love" In Shanghai – In Memory Of Chang Hung-Yi)



左下角,是他的白髮.....
Photo:His gray hair is shown at the bottom-left corner…

06-5-13 張釗維
06-5-13 Chang, Zhao Wei

剛剛聽到這消息.....心中波濤洶湧.....非常清楚記得四月的那 個晚上, 平生第一次跟張弘毅見面,在上海新天地的"透明思考"餐廳. 張弘毅在這裡擔任新民樂的總監, 已經兩年多, 準備把他的後半生獻給這裡以及這項音樂.我們來,是為了一個電視節目,希望安排拍攝新民樂. 張弘毅跟師母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在餐廳的某個角落,聆聽與觀賞台上年輕樂手的演出,思考還有哪些可以調整改進的地方.
Just heard about the news…. It brings so much turmoil in my heart…I can still remember vividly that particular night back in April when I first met Chang Hung-Yi at TMSK restaurant, in Shanghai Xin-Tian-Di Plaza. Chang Hung-Yi had been the musical supervisor of the TMSK new folk music for two years already. He planned to dedicate the rest of his life here and to this music. The purpose of our visit was to make arrangement for filming the TMSK new folk music for a TV production. Chang Hung-Yi, with his wife, could be seen almost nightly, at some corner of the restaurant. He was there to listen and to watch the young musicians’ stage performance, and to make adjustments and improvements wherever he could find.

這些樂手,都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傳統音樂表演者;張弘毅告訴我,要訓練這群年輕的樂手並不容易. 中國大陸近年來快速的發展,讓年輕人都流於浮躁,"必須把他們拉回來一點"; 當中有一把電吉他,"花了很多時間,才讓他不會飆得太離譜." 花白著頭髮,低沉著嗓音,張弘毅這麼說. 因而透明思考的新民樂不是另外一個女子十二樂坊. 它不張牙舞爪,不扭腰擺臀; 樂手們身著唐裝各自挺立在舞台上,但還保持各自的個性: 彈三弦的男孩,留著跟周杰倫一樣的髮型,看起來也跟周杰倫一樣酷; 彈古箏的女孩,手指飛揚的同時,臉上一直笑意不斷. 顯然她非常享受這樣的演出. 而他們所挺立的舞台, 後面是一幅巨大的牡丹蘇?, 前台則罩了一層薄薄的黑紗, 樂手們如雕像, 在幕後驟然彈唱出蘇杭小調或是平板快書, 配合著餐廳昏暗的琉璃燈光,那景象與氛圍,直如陳逸飛的油畫.
All these performers are the best player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music in Shanghai. Chang Hung-Yi told me that it was quite a challenge to train these young musicians. Because of the rapid development in China in recent years, the youngsters tend to become restless; “I have to bring them back a little bit.” One of the performances who plays the electrical guitar, “takes quite a bit of time to get him not ad-libbing too much,” said Chang Hung-Yi, with a head of gray hair, in a low-thick voice. And as a result, TMSK new folk music is not another 12-Girls Band. The performers do not make striking gestures, wiggle their bellies, or twist their hips; instead they all dressed in Tong-Jong(1) and stand still on the stage, but each with their own personalities. The boy who plays San-Xian(2) wears the same hairdo as Jay Chow, and is as cool as Jay Chow. The girl who plays Gu-Zheng(3) always puts on a smile on her face while her fingers are dancing in the air; apparently she is truly enjoying the performance. Behind the stage where they stand, a huge piece of Su-Zhou style embroidery of peonies is set as the background, whereas the front of the stage is draped with a thin black veil. The musicians, like sculptures in such a setting, suddenly play the new music of Su-Hang ditty or Ping-Ban-Kuai-Shu(4) from behind the veil, with the dim lights from the LIU-LI crystals in the restaurant, the scenes and atmosphere are like the oil paintings of Chen Yi-Fei(5).

我可以感覺到,在這裡,張弘毅跟琉璃工房正在釀造著一種需要時間的沉靜. 而這沉靜,正是當代華人社會所最缺乏的文化元素. 在暮年之際移居上海, 張弘毅心中,恐怕還有一番宏圖大志, 我估計, 那是要以現代的方式來接續與發揚近兩百年來飽受太平天國戰火,帝國主義殖民以及大小戰爭摧殘殆盡的江南文人音樂. 如此這般的胸中丘豁, 絕對不是台灣的"衝衝衝"以及中國大陸的一切向錢看所能輕易領會的.
I can sense that, in here, Chang Hung-Yi and LIU-LI-GONG-FANG are brewing a kind of silence that requires time. And this silence is the desperately needed missing cultural element in the present Chinese society. Moving to Shanghai in his later life, Chang Hung-Yi must be contemplating some grand aspirations. Based on my assessment, he wants to use the modern approach to continue and exalt the music of Jiang-Nan scholars that has been devastated into extinction by the destructions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imperialistic colonialism, and countless warfare during the last two hundred years. Such an idealism and ambition is absolutely beyond the comprehension of those with Taiwanese’s “rush-rush-rush” mentality or with the Chinese’s dogma of “money is everything.”


思及此, 舞台上忽然悠悠傳來熟悉的旋律."是玉卿嫂...."
On this moment of my thoughts, came the familiar melody flowing from the stage; “It’s the theme song from the movie “Jade Love”….”

我驚嘆.幽遠而不空泛,纏綿而不膩味, 情緒飽滿而有節制, 像是一片緩慢起伏的大海,暗暗地,有力地抽動著心緒 .在異鄉聽到這久未聽到的曲子, 直如白居易在長安聽到琵琶行,臉上盡力維持平靜,但心中卻早已波濤洶湧. 但不知,老家在山東,也在高雄的張弘毅,心裡頭是一番怎樣的景象? 在他剛毅的臉龐上, 我看不出來.
I exclaimed, the music sounded so far away but not vacuous, lingering but not boring, filled with emotion yet disciplined; it was like a spread of slowly waving ocean, stealthily and stoutly twitching the inner emotions. Hearing this tune that I hadn’t heard for a long time while in a foreign place, it was like poet Bai Ju-Yi overheard the tune of “’Journey of Pi-Pa” in Chian-An. Although striving to maintain my composure outwardly, my heart was already filled with emotions. I couldn’t figure out what was in Chang Hung-Yi’s mind at that moment; he came originally from Sang-Dong, also from Kaohsiung. I really couldn’t tell by looking at his steadfast face.

結束之後,我跟張弘毅在新天地熙來攘往的廣場上抽煙. 有導遊舉著旗,帶著旅行團觀賞坐在戶外喝星巴克咖啡的東方人與西方人. 吐了一口煙, 他跟我說, 他不喜歡吵鬧, 因此跟師母住在上海的郊區. 我們約定五月下旬的時候回來拍攝, 之後, 分手, 在上海七彩的夜空中.
After the performance, Chang Hung-Yi and I went for a smoke in the concourse of Xin-Tian-Di Plaza that was bustling with activity. A tour guide with a raising flag was showing his group around. Enjoying the sights of the Orientals and Westerners who were sitting at the patio with Starbucks coffee, exhaling smoke, he told me that he didn’t like noisy place; that was why he and his wife chose to live in the suburbs of Shanghai. We agreed on the filming to be set at the end of May. Afterwards, we said good-bye under the colorful night of Shanghai.

而就在剛剛,聽到了張弘毅心臟病發,過世的消息. 啊~~~~~ 跟他一起聆聽"玉卿嫂", 已成絕響~~唉, 萬分萬分感傷~~
Just now, I heard about the news of Chang Hung-Yi’s passing away, from a heart attack. Oh~~~~~. The possibility of listening to "Jade Love" with him again has forever vanished. ~~~~ Alas, extremely, extremely sadden.

Footnote:
1 Tong-Jong :Traditional Chinese costumes
2 San-Xian: three-stringed banjo/fiddle
3 Gu-Zheng: Chinese zither/harp
4 Ping-Ban-Kuai-Shu: Variation in tempo and dynamics
5 Chen Yi-Fei: An international renowned Chinese ar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