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1月 23, 2006

1990,隨風而逝 - 關於張弘毅老師那些沒人記得或在乎的雜憶

肏,我他媽就不是學鋼琴出身,寫譜速度太慢。
張弘毅老師一聲嘆息。
他停下工作,雙手靜靜地放在Kurtzweil的鍵盤上,抬起頭,剛好進入檯燈的光區,眼鼻位置一瞬間亮起,與背景的暗黑形成強烈的反差。
關於這聲嘆息,我多少了然於心。

那已是十六年前。
1990年的張弘毅老師,四十歲整,比此刻寫作的我還年輕一歲。
但他顯得不惑。
至今我仍達不到他當年的人生智慧。

一個不茍顏笑的老靈魂,就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
典型少年白頭,花白髮絲許多;臉上歲月細紋多,局部小色塊膚色有色差,還有,最明顯的,眼角下方的兩側皮膚,有原因不明的黑色素沉澱,點點斑斑;他有山東人的濃眉,鼻樑挺正,大耳朵,下顎四方,菱角分明,嘴上還蓄一撮濃密八字小鬍,很男人氣;他的眼睛經常佈滿血絲,但依舊炯炯有神,鋒利無比,尤其當他嚼著檳榔,摒氣凝思,瞇起眼,沉默且不置可否地瞪著你時,眉宇之間的殺氣,讓人不寒而顫,儼然是黑道中人。

接觸前,我當他自律甚嚴,風格雅士。
接觸後,看他工作,則是另一番風景。
三五香菸兩三包,台灣啤酒四五罐,檳榔青仔十幾粒,煙灰缸裡捻熄的煙頭無數,配身上穿的那件破汗衫,優雅?
錯,張老師很台客。
如果沒有幾張空白五線譜鉛筆什麼的,完全看不出是個藝術工作者。
他一急起來,牙咬的緊,額頭直冒汗,不知道是否檳榔吃太多,上火;
我看他急,寫不出東西,嘴停不下,吃更多檳榔,牙咬的更緊,大出力,像把五線譜當紅磚牆,蠻幹,去頭撞,我肏,老子就是頭破血流,拿鐵鎚榔頭,鑿你敲你砍你戳死你,就不信肏出不了一個屌樣來。
我觀察他創作,多半沒看到行雲流水,他總是苦行,都是自虐。

這些年來,工作的緣故,接觸幾位鋼琴彈得十分好的人。
跟他們握手的瞬間,一股冰涼、水軟的觸覺如毒龍鑽心進到我的掌心。
幾次的經驗幾乎都沒有例外。
那是完全沒有幹過粗活的手。
或許不只是彈鋼琴的手是如此,任何能掌握一種樂器到完全精通程度的手都應該如此吧。
記得第一次認識張老師那天,握手的瞬間,他像老友重逢,握得剛毅扎實,感覺指間像牛筋般的韌,掌心皮革般的牢不可破。
他的手不像那些人的手。

作曲家譜曲的手該是如何?
看過2006年的郎朗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嗎?
豪邁奔放激情澎湃自信滿滿。
想像中該是那樣彈鋼琴的手。
但是,每次張老師坐在keyboard的黑白鍵前,雙手一伸,我總會看到指法的羞澀。
他的手形粗圓,不是修長的那種。
很多時候他需要苦思,指尖落定前很不篤定,很不明確,怕犯錯。
有時候又彷彿參加一場圍棋大賽,前面坐著個大國手等他出招,他低頭靜悄悄的,沉吟良久,半?沒動作,想清楚之後才走下一步,緩步游移。
在構思大曲目的時候,看得出他思緒澎湃,情感激昂,但通常腦筋先行比手快,一組和弦或幾個連續流暢的樂句產生,非得用試探再試探的方法,淘汰不知多少錯的黑白琴鍵,直到最後一刻才能找到最對的氣味,然後換手拿起一旁的2B鉛筆,在五線總譜上畫下幾顆潦草的豆芽。
他的Keyboard旁邊有一部沾灰塵的蘋果麥金塔電腦,米黃色外殼,1988年那一代的,螢幕下方插漕裡總擺一張髒兮兮的floppy disc;桌上隨時備好兩包檳榔與兩盒三五,桌下還躲著一紅白條塑膠袋,裡面還有備份。
備份,不是floppy disc,而是指檳榔加香菸。

那麼多的檳榔香菸與啤酒,全是要彌補那不懂鋼琴指法,無法暢所欲言的痛。
為了追上夢的腳步,他的靈魂很疲憊。

這他媽才是我想學的東西

那時候我跟張老師,嚴格講,沒有那麼熟,真的。
雖然我們聊不了幾句話,但他不至於像面對陌生人那般在乎他的修辭。
我算是他的小客戶,從工作角度來講。
他顯得輕鬆,因為我從不催他。
我多半靜靜坐在一旁,像個用功的好學生,三不五時偷偷低頭看錶,看他思考看他似笑非笑看他改音色改音效點改這改那,然後等結果。
我們之間年紀、社會地位與人生閱歷差異太懸殊,與他的之間的對話無不是片片斷斷的,可有可無的,時間點上都是總得在他忙完的空檔,或是當他開始吃桌上已經冷掉的金園排骨便當而剛好沒有報紙可看並願意講話的時候我們才會開始交談。
通常都是從他回答我的某一個無知的問題開始的。
這一夜他卻主動跟我聊了許多。

我不是從小學音樂的,是這種半路出家的貨色,他說。
以前不是跟你提我在翟黑山那裡學過樂理,有沒有?
是他推荐我去美國Berklee。
是波士頓那個百克里嗎?我問。
對,學我們這種音樂的只有去那裡。
喔,你之前學什麼樂器的?
去百克里之前我吹小喇叭。
小喇叭,真的?在台灣少見呢,酷,我回答。
酷個屁,吹喇叭的可多呢,在百克里。
不過,真的,台灣學生就只我一個。
每次一講起吹小喇叭,學校那些白人學生就一定就跟我提Miles Davis,講得好像是他自己的朋友一樣,說他多神,多傳奇,說他怎樣十八歲就在紐約跟Charlie Parker,吹最難最快的Bebop,多天才,開學回到茱莉亞上課,老師根本都沒東西可以教他,而自己也找不到名堂玩了,乾脆就拿蕭邦的鋼琴譜來吹。
總是這一類的美國神話,你知道。
你怎麼開始學小喇叭的?我繼續問。
我高雄出生,我老頭山東人,國中時他送我一把小號,說吹小號比較神氣,你知道,然後進學校軍樂隊,啟蒙老師算是軍樂隊我的教官,劉英超。
那時候我們吹的東西其實已經算難的,你知道,管樂各聲部之間的組合就是一種複雜的立體結構,音符與音符間互動可以形成極協調的美,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軍樂更美的,可以說我是被軍樂薰陶長大的。
然後有一天我記得很清楚,你知道,這種感覺很奇妙,只有自己懂,就是某一瞬間你突然被什麼打到,一扇門忽然開了,就這麼一瞬間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我聽收音機,你知道,美軍電台,他們放排行榜,一首Henry Mancinni的曲子,叫Dear Heart,你聽過沒?
Andy Williams唱的那首?
對對對對對…
你知道那Melody對吧? Dear heart/ Wish you were here/ To warm the night/
然後這一段A single room/ A table for one有沒有?
答滴答答…答滴答滴答…
這時候張老師哼唱了歌曲裡這段最經典的Major轉Minor7和弦進行。
我肏,你知道我聽到什麼嗎?
他興奮地繼續往下說,表情揚起少年的風采。
第一次聽到半音!
我一聽到心裡就怔了一下…
你懂那種感覺嗎?
半音!
軍樂隊裡沒有這種東西。
這他媽才是我想學的東西。
那個半音打到我,真的打到我,?一下,我的神經。
我說,我肏,一定要搞懂這個半音怎麼來的。

音樂這東西自己的體會更勝過老師教

後來懂得愈多,就愈明白我玩管樂的必然會朝Jazz的方向走。
那時我其實才懂些皮毛,屌得很,高中都還沒畢業,就自命不凡,覺得學校沒有對手了。
有人說你去台中試試看,說CCK那裡玩Jazz的比較多。
台中CCK你知道吧,空軍基地,打越戰的美軍很多,好的菲律賓樂隊都會去表演。
我先講個故事給你聽。
還沒上台中的時候,有人告訴過我有個Sen-bai(先輩),讓我過去參拜一下。
一個真正的老爵士人,大家叫他阿林師。
聽說他待過哈爾濱,在白俄的夜總會裡演奏,年輕的時候,大概是日本滿州國時代的事。
後來還跟Duke Ellington Band做遠東巡迴。
真的假的?Duke Ellington Band!台灣有這號人物?
我直嘆不可思議,那已消逝的年代,那不復記憶的往事。
他真是個傳奇,張老師繼續說。
幾年前走了,八十好幾了,老一輩的樂手大概都還見過,他那時候身材很胖,這麼胖,張老師雙手畫畫圈,比了一下巨大的腰圍。
每次在舞台上一坐,又大又穩的,就像Louis Armstorng,喇叭在手上就只剩小小一隻。
我當時一聽說有這號人物,就抱定一定要跟他拜師的決心。
他跟我約台中車站,但我還不知道怎麼走呢。
那天下著大雨,我到了台中車站,抱著小號的case,站在雨裡,動也不敢動,就怕等下他一來了找不到我。
過了半小時,肏,還沒來,我想乾脆去台中公園逛逛算了,老是看明信片這麼漂亮,長這麼大還沒去過。
就這麼想的時候,一輛車朝我這邊開過來。
有個人開車載他來。
車停下來,他搖下窗戶,看看我,問,啊,少年的,你是那個高雄上來的?
我點一點頭。
然後他揮揮手叫我上車。
也不會躲雨,這麼傻,他說。
到了他家,好像是他的學生還是兒子還是誰,有幾個人也在場。
把你會的吹一下,他說。
然後我就吹了幾段給他聽。
他靜靜的,坐在椅子上不動,哇肏,很莊嚴。
我一吹完,馬上轉頭看他。
結果啥表情都沒。
我想,沒戲了。
結果過一會兒,他說,我會的大概你都會了。
而且,我太老也教不動了。
聽他這麼講,我一時傻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後他告訴我,音樂這東西,自己的體會更勝過老師教。
這一件事,我永遠都記在心理面。

後來我自己找到夜總會去。
那裡大樂隊的樂手都會吹點Jazz,我菜鳥,去替他們跑腿買檳榔,他們演出,我就蹲,一個晚上,聽很多曲子,學一點什麼都好。
以前不也聽過Sonny Rollins年輕時候不也每天在哈林區夜總會蹲,替Lester Young提薩克斯風箱子,對吧?
大學考上了文化,土地資源系,倒數第幾志願的,聽都沒聽過的,對吧,就上台北了。
我在學校其實每天都在混,沒唸到什麼書,到晚上一天才真正開始,拎著小喇吧去中山北路上班,你知道統一飯店吧,樂隊裡面都是高手,紐大可,陳復明,說賺錢,真的不少,你知道。
我還跟翟黑山學Jazz編曲。
當兵在藝工隊也磨練一陣子。
翟老師影響我很大,就是那時候想,玩Jazz這條路在台灣能走多遠呢,還是應該到美國闖闖,其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申請學校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九了。
後來你為什麼放棄了小喇叭?我追問。
他先是尷尬地笑了一下。
然後臉龐轉向窗戶那一邊,暫時不看我。
唉呀…
他歎息。
談話中斷了。
這個問題似乎被問過太多遍。
我的無知造成他的尷尬。
我看到他臉上浮現一抹舊日的情緒,淡淡的,幽幽的,稍縱即逝。
我猜想那種情緒必定是種苦。
停了半?,於是他燃起一根三五。

那是他們的國粹,我肏。

一開始我就不正統。
望著裊裊清煙,他開始說。
吹小喇叭,你知道,要站得挺,姿勢正,胸膛飽滿,嘴型對點,這樣高音上得去,氣也才夠長。
你沒看到Dizzy Gillespie那樣嗎?肏,我們都當神。
逼逼八八逼…,那樣,他動動手指,嘴巴鼓滿氣,像大肚蛙,模仿由低音飆到兩點高音的Dizzy。
到美國上課,同學每次都互尬,飆高音,我開始跟不上,就知道我在台灣功底還不扎實,沒有學到標準動作。
姿勢不正,呼吸方法用錯了。
你知道,以前瞎學,沒人講,錯也沒改。
上課每次拿起小喇吧,我那老師就拿起指揮棒,咚的一下過來,敲我,指指這個那個的,說我姿勢呀呼吸呀,這樣那樣都是錯的,講到最後我簡直一無是處,過去十幾年功都像白學。
而且你知道,最重要的,爵士樂還是要血液裡的東西。
媽的,東方人都不夠。
這種東西像皮膚上的鹽巴,與生俱來的味道,不是後天加料的。
人家外國人上課輕鬆,我卻要下死功夫。
天天背譜。
每天到學校都掙扎得很厲害,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走下去。
但你知道,老婆小孩都跟到美國來了,一家住在爛公寓裡,不管怎樣都不能放棄。
有一天一大清早,我提早到學校,剛好那天要考試還是什麼的,前一個晚上苦練都沒睡,一面還死背著譜,無意間走著走著就聽到從校園某個角落傳來悠揚的小喇叭聲。
逼逼八八逼逼八八…
一轉頭過去,遠遠看到樹下一個身影站在早上七八點鐘的陽光下練習,影子拉得長長的,年輕俊美的黑人,你知道,像極了Clifford Brown。
逼逼八八逼逼八八逼逼八八逼,哇肏,幾分鐘沒有斷過,樂句之優美,節奏之流暢,你知道。
那是爵士樂的血液在飆。
我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肏。
就在這一刻,我問我自己。
我在幹嘛,我在幹嘛?
然後我就懂了,全懂了。
別跟自己過不去,我告訴自己。
還學Jazz幹嘛?還學小喇叭幹嗎?
看看老黑就知道小喇叭我玩不動的。
那是他們的國粹,我肏。
我一個老中怎能跟他們對著幹?
我一直知道我最大的能量是在創作。
之前每天都會經過電影配樂系,每次總會好奇,頭探一下,看看配樂到底在幹嘛,想走進去裡面瞧瞧,結果始終沒有勇氣。
每次看電影,你知道,音樂跟畫面結合在一起,像大衛連的齊瓦哥醫生,Maurice Jarre那樣,這種很大器的東西,會感動的東西,很久以來一直就是我想做的東西。
在台灣沒聽過有人教這種東西的。
那天之後我就不再猶豫了,終於大步走進去,直接問助教我轉系過來收不收。
收。
這決定是一生最對的。
幸運的我跟到的都是幾個很ㄏㄤ的大師。
很苦,但也快樂,我學到的都是扎扎實實的真功夫。

我的一出來就顯得很特別

1982年回到台灣的,其實timing剛好。
回來剛開始也不知道從哪裡進電影圈。
我跟電影圈接上是有天認識一個剛從法國唸電影回來的李連楙,你大概沒聽過,聊了很多,才知道原來還是有人對電影懷抱著理想。
那時候工作沒定,民生西路的一家秀場找我過去,秀場很紅,大家花錢來聽歌。那裡樂隊都一般都有八個十個,也算是個Big Band的編制,我想從那裡開始練兵,沒什麼不好的。
然後我有個老師在國防部,他們想找些新人試試,不要這麼多年吹的都是那些賴孫德芳的曲子。
啊,賴孫德芳?我的偶像,我插話。
喔,你知道?張老師看著我。
我國中也在軍樂隊,我說。
每次一聽到藍天進行曲,就會激動,甚至落淚,覺得中國人能譜出那樣的曲子,實在是太偉大了,我會有生為中國人的光榮與驕傲。
當時不知道他是個女的,只知道名字四個字的就是那個作曲家,後來很久之後才發現她是參謀總長賴名湯的老婆,我繼續說。
藍天啊、國光啊,海上進行曲啊,你看結構多嚴謹,弦律屌,都是賴孫德芳的經典曲,很難超越了,張老師接著說。
吹軍樂,你知道,本來就這樣,吹到會飆淚的才有感覺,對吧?
我點點頭同意,覺得人生難逢知己。
然後國防部一聽說我這個美國剛回來的,學電影配樂的,會編點管樂什麼的,就要我過去寫個莒光日節目片頭曲試試看,結果反應還不錯。
寫了幾個軍樂。
有人注意到,開始打聽,這傢伙是誰。
然後剛好中影開始培養新導演,也學香港那一套搞新浪潮,一下子開了不少戲,像張毅王童麥大傑這票,這些人都是當時認識的,找我去寫他們的電影。
一開始就寫了一堆。
玉卿嫂那時候拿到金馬,其實也只不過是當時台灣沒有人在做真正的電影配樂罷了,我的一出來就顯得很特別。
後來其他百克里的台灣學生還有學電影配樂的嗎?我又問。
應該學什麼的都有吧,他說。
陸陸續續回來的人其實還不少,剛開始回來的幾個還經常聯絡,吃個飯什麼的,後來多了我就不太清楚動向了,反正不少。
然後他們就有個百克里校友會,說我,哇肏,什麼德高望重的,你知道,要我去做會長,結果我一幹就兩年。
你們平常都幹嘛?
基本沒什麼事,就是偶爾辦個聚會,大家聊個天幹嘛的,有什麼工作機會就互相介紹交換資訊,推薦一下,其實要進入音樂這行業算很難,一定要有個什麼熟人從外面推你一把才行。

一口檳榔一口煙

隔著厚實的錄音室玻璃,老師揚起了右手,手指微動,示意稍候一下。
我點點頭。
當他視線再度轉回桌面嶄新的三十二軌console檯上時,伸手拾起擱在煙灰缸上那根已經燃燒許久的三五煙,彈掉半截煙灰,猛吸一口,嘴裡吐出長長一道清煙,接著同樣這一支夾著香煙的手再從桌面另一角撿起一顆從塑膠袋裡滾出來的檳榔,丟進嘴裡。
一口檳榔一口煙。
這一習慣動作,跟他工作過的人再熟悉不過了。
前一顆青仔的殘渣還來不及吐乾淨,下一顆又補遞進來,
才咬了幾下之後,嘴角兩端就滲出一滴暗黑色汁液。
然後他慢條斯理,不急不緩端起熱騰騰的茶杯,囌的一聲,喝一口師母剛送上的烏龍濃茶,茶水入喉之後再翻動舌尖,迅速吐掉留在嘴裡的茶葉渣。
這時我灰色New Balance總統慢跑鞋才剛脫下,留在玄關裡,穿襪子的腳行過藍色地毯,此刻正坐在嶄新的仿真皮沙發上,環顧四周,我在張弘毅老師的工作室。
這裡原本應該是個住家,座落在門牌286號世界大廈的十六樓,門口掛上白鐵招牌,寫著豐采音樂出版社。
這裡面空間寬敞,窗外可俯瞰敦化南路綿延不斷的綠蔭,遠方還有朝南遼闊的山景。
前任屋主的裝潢沒改,格局也未動,天花板上水晶弔燈還在,崁在壁上搬不走的法式酒櫃也還在,現在只不過出現許多不應該屬於這裡的東西,廉價的行政鐵櫃呀書櫃呀電腦呀昂貴的麥克風呀還有一箱一箱黑壓壓的器材呀,變成了一間音樂工作室。

記得第一次見到張老師是在一個中小型的錄音室,叫風華,位於安和路一條單行道窄巷裡的公寓一樓。
那天突然下起雨,我沒帶傘,淋了一身濕才找到地址。
門口頭頂上那盞六十瓦的日光燈瀰漫一股陰慘的青綠。
兩邊的牆上都貼上海報,內容是些沒聽過的音樂節、失敗的演唱會和已經不存在的歌手。

這麼年輕就幹導演,幾歲?

我為了我的廣告影片而來。
我的處女作。
直接客戶,沒有廣告代理商,百老匯歌舞劇形式,腳本自己寫的,甚至自己還寫了廣告歌詞,提案一切OK,什麼都好,就是預算少。
既然是歌舞片,那就要有音樂。
然後有人推薦了張弘毅老師。
他約我到風華錄音室找他。

張老師你好,我們互相握握手。
這麼年輕就幹導演,幾歲?一面握著手他一面問。
二十四,我說。
他嘴角上揚了兩度,似笑非笑,點點頭,然後用手摳一下嘴上的鬍子。
我特別注意到他的眼睛底下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
之後沒說什麼,我們就直接切入正題。
我拿出分鏡腳本,一格一格解釋廣告片的內容,告訴他雖然還沒拍,但要先有音樂來排練舞蹈,因為這會是一部百老匯風格的歌舞廣告。
接著我跟他brief我希望的曲風,。
因為是爵士樂迷所以我很希望自己做的廣告片裡有很強烈的爵士樂風在裡面,下的和弦越西方越炫越好,乾脆就讓人以為是國外譜曲的,等等等等。
嗯嗯好好…他一面聽一面點點頭看著我。
Jazz Waltz的三拍子節奏,我繼續說,有突然的轉調,或有大七和弦與小七和弦對跳,等等。
我班門弄斧,在大師面前賣弄著一知半解的爵士樂理。
嗯嗯好好…
他繼續看著我,還是那副似笑非笑。

哇操,你還會寫曲子呢!

回家之後我突然覺得十分不妥。
肏,我真是大嘴吧。
不但多嘴,感覺好像連件簡單的事情也沒交代清楚。
言多必失。
張老師那幾個嗯嗯好好分明就是在敷衍,只不過是用禮貌包裝著。
他看著我這個小毛頭在他面前賣弄樂理,卻仍能微笑以對,我覺得他果然是大師,修養到位。
一面反省著,但結果不知道同時我又犯錯了。
我想到既然我口齒不清的話,那不如找一首最接近我感覺的曲子給他當做reference。
對,找reference給他。
太好了,就是這麼簡單。
是哪一條曲目呢?
腦袋馬上浮現的就是已變成爵士樂標準曲的My Favorite Things。
不是大家熟知的John Coltrane的改編版本,而是在真善美電影裡的那有孩子們參與的茱莉安德魯絲自己演唱的版本。
但過了幾秒之後又想到給這個reference也不太具體,唉喲,它唱了四分多鐘而我們只有三十秒,要用哪段來溝通?
倒不如我自己寫下我想像的和弦進行。
對,聰明。
於是我就做了這個動作。
我一面撥弄著吉他一面拿紙筆寫下我所彈奏的和絃。
在裡面我採了一些爵士樂教材裡學到的和弦還有一些不符合常規的調性改變。
然後打電話找來音樂系主修鋼琴的我外甥女把五線譜謄寫下來。
好複雜呀,阿舅,這麼多轉調,你吉他好彈,但我鋼琴難呀,她一面皺眉說。
這樣才厲害,你不知道,我得意地回答。

兩三天後我又到了風華,面交給張老師我嘔心瀝血的大作。
哇操,你還會寫曲子呢!他說。
嗯嗯好好…
嗯嗯嗯…他一面讀譜一面哼唱了幾句。
這裡怪怪的,他指著變調的地方。
變調這麼多次…不太順,這樣好了,我先照你的原樣輸入電腦裡,然後聽聽看是什麼感覺,我們下次討論好不好?
他裝忙,打發我離開,還是那副高傲的模樣。
但我覺得自己很棒。
我可不是省油的燈,將了老師一軍。
哈哈哈。
滿心期待下一次再見面看看我自己的廣告曲處女作會變成什麼模樣。

你知道,電腦餵什麼吐什麼

我聽到奇怪的音樂。
電腦跑出來的東西竟然曲不成調。
像壞的電鈴,像快死的音樂盒,像鬼片的音效。
恐怖極了。
我抓著腦袋,到底哪裡出錯了?一直猜不透。
你是不是哪裡伸降記號標錯了…張老師說。
你知道,電腦餵什麼吐什麼。
聽著自己的自以為是的東西,被這他媽麥金塔電腦赤裸裸地羞辱,臉紅不已。
導演,我這裡寫了一個demo你聽聽看。
然後張老師交給我一張電腦打印出來的A4大小五線譜,讓先我讀一下。
我捧著這張紙,嘴巴滴滴嘟嘟假裝讀著譜。
接著他從牛皮紙袋拿出另一捲沒貼標籤的米色卡帶,放進音響裡,同時很順手很自然從手上的塑膠袋裡取出一顆檳榔,放進嘴哩,喀喫一聲,同時面朝音響,耳朵微傾,欣賞自己的作品。
音樂緩緩流瀉出來…
是Jazz Waltz。
你覺得怎樣,他看著我,笑問。
嗯…嗯…嗯…嗯…不錯,我說。
真心話。
即使跟我期待的不太一樣,那些什麼爵士和絃轉調都沒有,很平實,但不得不承認,大師果然比我兩腳貓高明許多。
過幾天我替你搭一個好的vocal進去,味道就出來了,他說。
幾天後我接到通知,準時抵達風華錄音室。
進去看到錄音間裡一個女孩正透過麥克風跟張老師交談中。
她穿緊身牛仔褲,身上搭了一見不太相稱的外衣。
已經唱完了。
這時候有個男生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導演。
他自我介紹是福茂公司的宣傳,很有禮貌地雙手遞上一張名片,上面印有Decca唱片公司大大的logo。
我給他我的。
這是我們剛剛簽下的新人,第一張專輯快發片了,他伸手指著玻璃窗裡面那個女生說。
他一靠近,我嗅到淡淡的古龍水香味。
她主修聲樂,會彈鋼琴,很有實力,以前也唱過很多廣告歌曲,大家都不知道是她唱的,包括有金蘭醬油呀乖乖呀,如果導演還有其他廣告,新專輯的歌也可以拿來用,反正不要忘記找我們合作,多提拔喲,宣傳繼續說。
一定,我故作瀟灑回答。
其實心裡虛得很,完全不知道下一個工作何時才進來。
這時候女孩講完話,等著收麥,在錄音室裡來回踱步,突然一個轉身,高音飆起,從低音飆到高音,然後高音又飆回低音,胡亂地吊起嗓子,拉藍調五聲,自以為是個什麼了不起的爵士女歌手。
我轉頭看錄音室的這半邊,帶著耳機的張老師眉頭用力皺了一下,短短一秒鐘,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
我仔細再看一眼錄音室裡這個馬上要發片的歌手。
她並不漂亮。
應該說,平凡。
她的名字叫辛曉琪。

之後多次與張老師見面討論也都約在同個地方。
我沒多問他是不是這錄音室的老闆,但看他寫曲編曲錄音文書行政出版開會訪談,反正每次看他早進晚出,一切工作全在這裡搞定,這裡的員工張老師長張老師短的,一切事都請教他。
當時的張老師家好像住臥龍街一帶,每天陪他一起上下班的是師母,安排工作上的所有流程,有條不紊。
我一向叫他張太太。
她嘴角有顆黑痣,妝扮樸素,不施姿粉。
誰都看的出來,她完全以張老師為生活中心,從無怨言。
然而,安和路的風華千百好,但總不是自己的地方,尤其一向率直的張老師在眾人前還要顧及公共形象,心煩時也不能痛快發發牢騷,罵罵這那,肏他幾句髒話,時間久了,自己也彆扭,師母一切都看在眼裡。
借地工作,遊牧式的形態持續了很多年。
名聞遐爾的金馬獎音樂大師,快四十歲的人還沒有屬於自己的工作室。

那幾個月世界經歷了一場動盪,就是六四。
不過事不關己。
歌舞片順利拍完了。
最後剪接,搭上張老師的音樂,我還特地找了一票不相干人等過來剪接室,希望聽到他們說一些虛偽的讚美。
結果沒有人說好。
交片那天慘敗,客戶也是同樣反應。
太碎,太MTV。
但因為的確是照開會的結論拍出來的,他們皺著眉頭收了片。
行銷部門主管認為這片子與此時大環境氣氛不相符合,六四餘波盪漾,市場前景不明,決定不予播出。
這個片子從此就被斃掉,不見天日。
我這倒楣的新銳導演果然沒有一鳴驚人的命,馬上最黑暗的日子接踵而至,只是當時還不自知。
之後幾個月,我寫了很多廣告腳本,不斷畫分鏡,不斷提案,等著下一個工作。
一般總是回答,有適合的腳本就會傳給你。
苦了很久,連一個案子都沒有,公司每天都靜悄悄地。
直到一個沒太陽的午後,公司的傳真機突然動起來。
我以為終於有人傳腳本過來給我。
看到滑出一封電腦的打印稿。
通告舊雨新知,張弘毅老師有了新家,地址如下。
張老師終於有一個自己的窩。
這中間很長一陣子沒再見過張老師,他們的近況我特別想知道。
馬上回了電話給張太太,說好久不見了,想過去坐坐,看看,她笑說,當然歡迎。
放下電話沒多久,我騎上違規停在國父紀念館外人行道上,骯骯髒髒的偉士牌90cc,從忠孝東路四段底我的里約製作公司小辦公室出發。
一路走逸仙路,轉仁愛路,再轉一圈花叢中聳立國民黨前老主席林森銅像的圓環,最終來到漂亮的敦化南路。
再把摩托車違規停上人行道上,走進豪華的世界大廈,然後直奔電梯大門。
喂,你找誰?
大廳裡守衛的老頭舉起手,將我攔下。
這才想到連上幾樓都不知道。
ㄟ呀…找那個…張弘毅老師,我說。
沒聽過,他冷冷一笑,面露不屑。
他再將我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當個盜匪宵小般,一個穿汗衫短褲球鞋的小傢伙,獐頭鼠目又口齒不清。
他的表情似乎說,喂,搞清楚,這裡都住著上流人士,豈容說來就來,你無法無天呀?
我從背包取出重重的摩托羅拉大哥大,撥電話給張太太。
尷尬地站在大廳,老頭則盯著我的背影不放,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直到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張師母露齒微笑,跟櫃檯方向打個招呼,老頭喔的一聲,找妳的呀。然後她帶我步入電梯。
原來老頭只認識張師母卻不知張老師是何許人也。
電梯裡和她閒聊了幾句,看得出她心情正好。
然後她問我近來好不好,現在拍些什麼廣告等等,並說張老師現在正忙呢,手上好多新工作不停進來。

現在我坐在工作室的沙發,望著玻璃窗裡的張老師,他還在console上這個選鈕轉一下那個按鍵推一下的,就像印象中所有的錄音師的手法一樣,專業細膩。
安靜了幾秒鐘。
看他終於出手,按下console檯上的某個鍵。
一對掛在牆壁上方的喇叭突然傳送出音樂聲,我聽到的是曾慶瑜渾厚的歌聲。

走過春和冬 雨和風 花開和花落我已經嚐到這人生的痛究竟要追求什麼 能償還什麼這一切我還在迷惑夢已經太多 不可說 也不願承諾我終於看出你心裡的憂縱然有再多失落 不讓淚滑落讓記憶陪自己去過如今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歲月它編織著曲曲折折的夢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我 又何需頻頻回首夢已經太多 不可說 也不願承諾我終於看出你心裡的憂縱然有再多失落 不讓淚滑落讓記憶陪自己去過如今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歲月它編織著曲曲折折的夢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我 又何需頻頻回首
這首隨風而逝,同名的電視連續劇的片頭曲,華爾滋三拍節奏,略帶悲愴的和弦進行,曲式華麗,大編制的絃樂編曲。
它算是一首國語流行歌壇裡稀有的氣質極品,連續劇紅了,這首歌詢問度很高,未出版先轟動,張老師是作曲人編曲人與製作人。
之前先在電視上聽過,但從沒有像今天聆聽如此仔細。
剛好就坐在專業的speaker下方,連很多細膩的聲音都聽到了。
我猜想今天就是整張專輯出版前最後的混音檢查。
說張老師是舊時代的工匠一點也不為過,他專心在細節、細節,一點瑕疵都不放過。
記得兩三個月前時而聽到老師與余凱爾在電話上。
喂,我Peter,俞凱爾在嗎?電話上張老師常這麼開場。
我在一旁裝耳聾。
一場對話聽下來,只覺得兩人像眷村哥兒們,你來我往,語氣輕鬆,媽字連篇。
當時就猜到張老師一定是要替曾慶瑜發片,因為報紙影劇版上總是寫曾慶瑜余凱爾,誹聞早是舊聞,只不過這兩位當事人好像從來沒承認過。
我們只是知心的工作夥伴,兩人之間的誰這麼回答的。
我看著報紙,心裡罵,真不大方,遮遮掩掩,欲蓋彌彰,不三不四。

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是為了那個歌舞廣告,我這個小毛頭老找一些Jazz with Strings的曲子給他當reference聽。
通常聽過幾秒鐘之後他就把CD取出放在一邊,然後總很謙虛地告訴我,在美國就是學Jazz的,這些我帶來的東西他明白。
再過一陣子之後我繼續會帶爵士樂CD來,但純粹分享,就只當張老師是個知音。
我們逐漸從音樂上建立了話題與友情。
特別記得有次我帶來的是剛出版的小野麗莎一鳴驚人的首張專輯Catupiry專輯。
我挑裡面的第二首曲子 O Amor, O Ceu E O Mar (愛、天空與海)與張老師討論。
我說,聽很多巴西Bossa Nova,覺得這首曲子和弦進行特別弔詭,完全不合常規,整首曲子幾乎沒有定主調。
我請張老師聽一聽我認為很奇怪的和絃,希望他替我解開迷惑。
一面聽著這首曲子,我一面指出吉他手Romeo Lubambo 的solo音符都游走在和絃邊緣,很特別,幾乎沒有根音。
他難得地把這首歌從頭到尾聽完,不發一語,沒有反應。
幾分鐘後他從他的鍵盤上抬起頭說,你知道我們在學校的時候第一次聽到The Girl From Ipanema的時候,我們上樂理的老師在課堂說,你們聽你們聽,這副歌變調的地方,他哼了兩段,說肏,這什麼玩意嘛,根本瞎搞。
還有那首How Insensitive,你知道,完全就是蕭邦作品28號。
他又哼了兩段,說,有沒有,一模一樣,二十四首鋼琴前奏曲,第四首E Minor Largo,和絃照抄。
關於How Insensitive抄蕭邦,我第一次聽到。
然後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他對Bossa Nova並沒有太深的感覺,於是就將這話題打住。

每個人想做的事情不一樣

張老師提到製作這張曾慶瑜專輯,語氣上再三強調,他要玩真的Strings。
於是我猜想他應該會在自己的創作裡加入大量的爵士樂元素,就是Jazz with Strings。
但時下Midi當道,多久沒聽到國語歌曲拿真的弦樂來編曲?型式古典又製作昂貴。
用真的Strings?
我自己也存疑,方法過時了吧?
1990我開始拍MTV,接觸了國語唱片這行業一陣子,之後也瞭解一些皮毛常識,知道過去兩三年來,賺錢的總是滾石與飛碟系統那幾個藝人,一般所謂的大牌製作人,往往只提小蟲李宗盛李壽全姚謙,其他人彷彿空氣。
像張弘毅老師這輩老字號音樂人,多半跟發片量相對沒那麼大的唱片公司合作,例如全美等等,我偶爾跟唱片業界的朋友聊到提起,都說不認識,因為他做的幾個歌手,許景淳,趙詠華等等,有知名度,但並不特別紅,他寫的曲子,沒什麼太hito的,可以馬上朗朗上口。
有些人還記得這個名字是替華視莒光日教學節目寫片頭軍歌的。

你怎不跟滾石合作?我很天真的問。
他停了一下,不想正面回答。
每個人想做的事情不一樣,他說。
真的。
不過情感面上我期待著他做出經典,希望雖不中亦不遠矣,希望…

大概是一個月後,終於在電視上聽到播放隨風而逝,當電視連續劇的片頭。
旋律線似曾相識,前段很像Tennessee Waltz,後段很像蔡琴的金大班最後一夜。
唱得很認真,製作也嚴謹,唯獨編曲不是我自己以為的Jazz with Strings,沒有6和絃,沒有9和絃,沒有?7和絃,編曲風格不像Nelson Riddle,不像Marty Paich,不像Paul Weston,一點都不像。
我是爵士樂迷,老是把標準放在這些經典。
經常這些大師的作品,伴我入睡,在每一張午夜聆聽的爵士vocal老唱片裡,
在Jo Stafford、Mel Torme等歌手的曲目裡。
我想Jazz with Strings應該要像Barbara Streisand唱 People 或Billie Holliday 唱The End of Love Affair 或Jo Stafford唱Autumn in New York那樣,泫然欲泣,是吧?

張老師的編曲沒有特別打到我心的神來之筆。
這曲子處處顯得呆板並保守。
古典的訓練也不足。
聽不到像?本龍一那般脫俗的靈性,處處佈下德布西的語彙與印記。
弦樂的編寫平凡極了。
我聽到每每在應該可以使用替代和絃變化的關鍵就折返到十分通俗、理所當然的音符。
唉,就是一般老掉牙的國語流行歌嘛。
搔不到癢處,不夠煽,失望。
不夠催淚吧,應該說。
而且這種老氣的歌,沒什麼賣相吧。
那時候就是這麼想的。
那個狂妄自大的我。

不過我完全可以理解張老師創作上的侷限。
是。
我們的土壤養不出精緻流行音樂的果實。
是。
我們不住在紐約不住在東京,這裡是台灣,少跟我來什麼藝術不藝術,精緻不精緻,這是華人的流行歌曲口味。
是。
真實的商業世界裡賣得動的是蔡琴費玉清王傑葉蒨文李宗盛陳淑樺。
是。
什麼?本龍一,什麼Jazz with Strings,那些複雜的東西你自己關在家裡聽聽就罷了,少拿來跟我賣弄。
是,因為我不聽國語歌。
不聽國語歌是你自己的問題。
是。
看看自己拍的廣告還不是他媽的土嗎?
土?你說我土?
土,極土。
嗯…
你不是也參考過這麼多厲害的國外廣告?什麼David Fincher、Michael Bay、Michael Seresin、Louis Ng、David Tsui、中島信也…
沒幫助你的視覺更西方更國際更厲害嘛?
是。
沒有國際感嘛!
是。
上次過年回竹東的時候,不是有個親戚問,你幹導演的,我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為什麼台灣的廣告片都沒有國外的那種質感?當時的你也同樣無言以對吧不是嗎?
是。
那憑什麼要求國內的編曲家做你認為國際感的音樂?
嗯…我以為…
喂,隨風而逝這樣的編曲在台灣已經一流了。
是。
張老師的每一首曲子都好用力。
同意。
每次的靈感都用生命去搏來的。
是。
寫曲時說不定還哭了幾回。
可能。
每一個音符都彷彿一滴一滴的血。
是。
他將國語歌曲都設在自己定下的最高標準。
是。
雖然外界不一定認可,但他對的起自己內心的那個價值。
是。
它絕對會成為經典作品。
同意。

我他媽自己與自己對話。
樂聲一停,我回到現實。

隔音室裡的張老師不經意向我的方向望過來,似乎是徵詢我的意見。
我舉起右手,豎起大姆指。
知道老師必定聽不到,我同時加上嘴型,說:
好聽!
張老師笑了。

你知道,在台灣有時候想做的東西不見得會有

我他媽在打泥沼戰,他說。
他指著裡面有上time code的畫面,同時一邊又打開有泳裝美少女的紙盒夾出一顆檳榔放進嘴裡。

幾分鐘前我帶我的廣告畫面來改音樂,從外面一路走進張老師的公司,一片靜悄悄的,沒有平常一定會聽到的音樂聲。
於是偷偷探頭望了一下張老師工作的位置。
發現他一動也不動,對著電視畫面,發著呆。
我轉過頭看看他前方的Monitor。
畫面在停格中。

人家作配樂頂多打叢林戰,我卻打泥沼戰。
泥濘沼澤,動彈不得。
唉,走一小步摔一大步。
這種片他媽也來找我?
劇本原本就不行,導演還把它拍成這副德行,你要composer怎麼會有感覺?他苦笑一下,點燃一根煙。
人家每次來找你,都是人情,一屁股坐下來就不走了,推也推不掉。
就因為你得過金馬獎,什麼人都來找。
這個金馬獎害人不淺的,他又苦笑道。
來,給你看看,看你感覺如何,他說。
他指向畫面,是一部某某名導剛完成的黑道兄弟片,當時這類社會題材的片型當道,一下子跟風吹起,港台多部同時出現。
他按下play鍵,畫面從停格開始回復正常。
畫面上幾個傢伙正膽戰心驚走向一處幽暗地,攝影機跟著移動。
然後張老師讓我比較配樂前配樂後的差異。
反覆看了兩次,其實都差不多,因為導演太糟,畫面沒張力,音樂怎樣也拉不動。
但我不敢講。
他看我沒反應,只好找個台階下。
你知道,在台灣有時候想做的東西不見得會有,他像是自言自語。
唉,總要過日子嘛,張老師嘆了一口氣。

你欠一個好攝影師

這個安靜的夜裡為什麼我留到這麼晚,原因全忘了。
也許真的只是沒有其他地方好去,一直留在這裡,裝忙。
1990年,我還未滿26歲,只是個初出茅廬、少不經事、眼高手低的小導演。
沒有幾個朋友,公司也不穩定。
這一年台灣的廣告業蓬勃的不得了,幾乎所有客戶都要拍電視廣告,一時之間累積太多片量要被消化,於是連我這種彆腳小導演也終於有機會拍到4A公司的片。

你欠一個好攝影師,他一面看著畫面一面說。

聽著音樂在同一段來回反覆,張老師的手操作著滑鼠,指引麥金塔電腦裡的座標點在time code上游移,把音效點對的更準些。
張老師的音樂很大,但我們只能不斷要求他做些雞毛蒜皮的事,與他的人格重量完全不相稱。

好攝影師可以讓你專心拍片,把導演做好,張老師說。
你還要多學習講故事的方法,簡化些元素,廣告沒那麼難。
看長澍的片子就比較扎實,謝屏翰呀鄧導,他們成熟,你還不到他們的水準。

這一部面紙廣告片,是我與奧美廣告公司第一次合作,孫大偉的創意。
內容是一家人和一隻大狗,這樣一個廣告拍了四天才拍完,用盡了片廠全部的HMI燈光,後來還到日本Imagica沖片,把預算花爆,只為了想做好一點。
但是結果片子剪出來,畫面一堆,完全沒重點。
更糟的是攝影也難看。
記得交片那天,在奧美會議室看了三遍,大家一直都不敢吭氣,因為創意總監孫大偉沒說好,沒說不好,什麼反應都沒有,氣氛一片死寂。
幾分鐘之後,大偉也坐不住了,站起來直接離席,走到門口突然停了一下,對著他們家的製片說,我看你錢都花爆了,重拍也不可能,剩下的就自己看著辦吧。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發一言。
決定重新剪接,再找出可能性,試著一步一步解決問題。
交片交了兩個多月,每放一回我就臉紅一次。
這兩個月什麼正事都沒幹,就是改片子,同時還耳聞奧美廣告開始要封殺我,說幹,這傢伙根本不懂廣告片,還敢幹導演。
每次修改畫面,音樂與音效就要跟著改點,光是張老師的工作室我就跑了至少十趟。
就是這十幾趟,跟張老師,跟錄音助理小郭都像家人一樣熟了起來。

唉,器材不值錢,讓他隨便玩

張老師開始做電視廣告配樂,也是純屬偶然。
之前有支飲料的廣告十分叫好,就是張老師譜曲的,於是一時間他的電視廣告業務量暴?,多的連他自己都有點意外,就算試著拉高製作費,以價制量,但反而更有吸引力,4A公司發片下來時,就算規模不大,製片還會強勢地指名張老師作曲。
預算這麼少,可是張老師很貴耶。
少囉唆,我一定要他,不然這片你就別接,強悍的女製片回答。
她是在找導演還是在找作曲呢?
於是,這一整年我與張弘毅老師工作得十分密切。
不只我,還有其他很多製作公司也來了,什麼片型都有。
廣告配樂對他而言,也算創作,不必太費勁就可以完成一部三十秒的片子。
但他自己知道,這永遠只是副業,他圖的只是又快又好的收入,廣告配樂多數當不了作品,他並沒有放太多心在上面。
他也明白一時的業務暴增只是過渡,因為終究他沒辦法像年輕的音樂人那樣快手量產,然後為量產而去抄襲。
別給他任何reference,他不聽的。
他從不抄襲。
他不幹這種事。
要找他就要接受他的風格與他的慢工。
遲早廣告公司要知難而退。
所以他不需要為這短暫的好光景再去花錢雇人,他與師母照舊兩個人可以應付。
如果說他需要人,那就只是一位的技術人員,輔助他在電視廣告方面工作產生出龐雜事務,音效,採樣,混音,母帶,修改,拷貝等等。
原本從豐華一路跟著張老師的我認識的小楊已經另有發展,離開了。
現在來了一位小個子的錄音師,叫小郭,平日嚴肅,不茍言笑。
不過幾週工作相處下來,發現他有種冷幽默。
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我們會放肆嘲笑別人的廣告畫面裡一些不太高明的設計。
大爛片,小郭罵。
他的錄音技術與品味是完全沒問題的,只是有時候會與張老師溝通不良。
我發現其實兩個人只是站在不同的高度在對話,一方是藝術家,一方是技術人員,永遠雞同鴨講。
但這樣的狀況有時候會弄得小郭很沮喪。
最後他選擇離開張老師這裡。
我跟他認識是因為有一次我帶著自己新拍的電視廣告找張老師。
他看了一遍,沒啥表情。
我看不用配樂,找些音效弄弄就可以,他說,
你自己搞一下就行了,省點錢,錄音有小郭幫忙。
於是他叫小郭進來,介紹我們認識,小郭馬上提出一些技術上的意見。
我喜歡看他的專注。
技術人員陶醉在技術領域裡的工作神情,會讓我想到死去的父親。

於是,之後有兩三部廣告片都是我一把Fender Stratocaster電吉他,這裡彈幾句那裡彈幾句,在張老師的錄音室裡,有小郭的協助,瞎呼弄過去。
有時也頭戴Schinheisser耳機,在M1鍵盤上,這裡敲敲那裡打打,蒐尋不同音效,儼然也是個配樂大師。
而張老師那邊忙得無暇照顧我,他自己在電影配樂領域上所佔去的時間很長,多數還是紙上作業,經常讓擁有一身音效好本領的小郭無用武之處。
所以,許多時候張老師只好放任小郭出去忙一些自己的外面接的阿魯。
就這樣,有一段時間裡,經常只有我與張老師兩個人在工作室裡各忙各的,不知不覺就到夜深。
張老師總是坐在他的老位置上,Kurtzweil的鍵盤前,專注在譜寫,每隔幾小時總有一個小弟從外面的提著紅白條紋塑膠袋裝滿檳榔加香菸進來補貨。
張老師吃檳榔的量極大,大到與店家都是採記帳月結的。
張太太有時候進來體貼地替張老師換上新的茶水,或者只是進來告訴他要先回家了,交代明天的工作與行程。
這時她也會好奇地張望一下,看看電視畫面,看看我這小毛頭在搞些什麼名堂。
她會與張老師交換眼神,似乎詢問我的工作內容該怎麼算帳。
唉,器材不值錢,讓他隨便玩,張老師會用這樣的語氣告訴張太太。
帳單別開了,他說。

這樣的夜裡我們或多或少會聊聊天,我記得有這麼兩段對話。

對話一

你如果不幹廣告你想幹嘛,張老師問我。
不知道,我回答。
有沒有興趣進唱片這行?
我能做什麼?
你可以當製作人。
真的?別開玩笑。
真的真的,你有那個sense也有那個能力。
不行啦,我不行的,我說。
我看人很準的,張老師說。

對話二

我現在計畫作一部中國人的音樂劇,musical,他告訴我。
喔,真的?
你知道那個法國大鼻子情聖故事嗎?
知道。
果陀他們要把這故事改編,一齣輕喜劇,唱中文。
我想寫成可以唱得有中國味道的歌劇,現在還在構思。
那有新的唱片找你嗎?我又問。
我的歌難唱,他回答。
能找我做的就幾個人,你知道,現在反倒是有些什麼獎的發邀請函,找我當評審,我一概拒絕掉,你知道,一旦找你當評審就表示你在業界已經過氣了,空有名聲但沒東西做了,所以你看你看,評審名單每次出來都是,哇肏,同樣那幾個老屁股,我不要變成那樣。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Jazz

另一方面,我曾經記得這段時間裡他雇用了一位很漂亮的秘書小姐,處理另一塊他想發展的業務:音樂圖書出版。
推廣音樂教育一直是張老師的夢想,他提過好幾次,這是他剛從百克里回來就想做的事。
你讀英文系又懂爵士樂,要不要翻譯一本書?有一天張老師問我。
我還來不及答好或不好,張太太已經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厚厚的A4影印本,原書封面標題The History of American Jazz,一看就是大部頭的巨著。
這是我們接下來會出版的一系列書籍的其中一本,張太太說。
我接到手上,很迅速地翻閱,從首頁目錄翻到最後。
作者以編年寫法,文字很多,圖片很少。

它從黑奴的棉花田裡的悲歌開始,然後敘述爵士樂濫觴於紐奧良的街頭音樂,接著經濟大蕭條時代,爵士樂與高雅的古典音樂並列為人們心靈逃避的慰藉,三零年代之後成為正統的時尚音樂,Duke Ellington Orchestra、Count Basie Orchestra,大樂隊如雨後春筍般一一誕生;二戰爆發爵士樂隨美軍散播全世界,成為世界各地流行音樂的主流,Sarah Vaughan、Ella Fitzgerald;戰後小型樂隊的咆勃爵士興起,Charlie Parker與 Dizzy Gillespie把爵士樂推向技術高峰,成為無法哼唱的高難度音樂,並且正式宣告大樂隊的時代結束;酷派爵士誕生,Miles Davis的Birth of the Cool專輯將咆勃爵士的演奏速度放慢一半,悅耳的旋律性加重,又成為風潮,Chet Baker成白人的希望與偶像;接下來,不願昧俗討好白人聽眾演奏酷派爵士的黑人樂手又發展出了自由爵士樂與前衛爵士樂;然後六零年代黑人民權運動開始,Charles Mingus成為爵士樂民權運動的領航舵手,John Coltrane發自心靈之聲成為這個時代的黑人民權捍衛者與反戰之聲,英國的披頭四以及巴西Bossa Nova 及Samba樂風入侵美國,搖滾樂興盛,傳統爵士樂式微;七零年代搖滾與爵士樂融合,Miles Davis將噪音電吉他電子效果器鍵盤樂加入,Chick Corea 的Return to Forever成為融合爵士的代言人;八零年代爵士樂手加入街舞節奏,如Herbie Hancock 的Rock It登上排行榜冠軍為爵士樂注入活水…等等。

我告訴張老師我必須回家仔細看完,再答覆他們接或不接,他說等我答案。
結果我一擺就是很久,因為沒當一回事。
一個月後我回電話給張太太告訴她我終於看完全書了,但翻譯出來不是很有把握,因為很多音樂的術語不知道中文如何表達。
她說她們已經交給別人做了。
喔,我說。
她的語氣隱約透露著不滿,我可以理解。
是我沒把承諾當一回事。

後來再到張老師的公司去,漂亮的秘書小姐沒再看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

李安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在美國的導演叫李安?張老師問。
聽說要回台灣拍中影的片子。
好像聽過,以前看過他的學生作品,「蔭涼湖畔」,蠻成熟的,我回答。

那一次是在中華路的電圖放映室,看金穗獎發表會,映後主持人就是那個拍實驗電影的大師呂欣蒼,由他來做總結講評。
他說剛剛看到這部蔭涼湖畔,導演李安,是他在藝專的同班同學。
這傢伙會導還會演,人又長的帥,不像他自己這種苦瓜臉。
他說他這位優秀的同學從紐約大學拿到碩士學位,畢業了,蔭涼湖畔也得了美國的學生奧斯卡獎,現留在美國等機會。
但是你們知道嗎,這麼優秀的同學他也曾低潮過,以前在金門當兵的時候,半夜站衛兵還鬧過自殺?呂欣蒼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因為他那時候在金門,女朋友則留在台北補托福,約好以後一道去美國留學。
她本來每天都會寫一封情書寄到金門給李安,就是那種好想你好愛你你那邊也要想我愛我的這種,每天寫喔,一直寫了半年。
有一天李安看了信之後,突然嚎啕大哭。
剛好那時半夜,他在站衛兵,一面拿槍一面掉眼淚。
跟他一起站衛兵的嚇個半死,說,喂老兄,你可別衝動喔。
女朋友信上寫道,她要結婚了,希望李安可以祝福她。
這個新郎不是別人,就是每天替她補托福的老師,一個老外。
每天補托福最後補到床上了,肏。
李安想自殺,原因是他的女友讓他產生嚴重的自卑感。
自己這麼多年努力付出的感情,竟然抵不過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老外,女朋友挑他,沒別的,就是因為想出國,而他是美國人。
我他媽台灣屌比不上美國屌。
連上弟兄都勸李安別衝動,結果他不哭不鬧,也不自殺了。
於是他發誓,要去美國留學,總有一天揚眉吐氣,不再受美國人欺負。

我轉述這故事。
哈,李安,他大笑。
他一直留在紐約發展,不過好像不太順利,張老師說。
聽說他的經紀人不斷替他在好萊塢找機會,後來終於聽說有個片子會考慮找他,是Police Academy(金牌警校軍) 的第五集,他列在導演候選名單之一。
結果你知道,哇肏,金牌警校軍拍到了第四集就夭折了,哪來的第五集,張老師說。

幾個月後,李安回到台灣,與中影合作拍了第一部輔導金片子「推手」,我在梅花戲院看了。
技法生澀,並不覺得特別精采。
這個李安,後來的際遇就不必多說了。
他許諾他的誓言了,只不過我在想那女友如今好嗎?

但漢章掛了!

那是1990年春天的事。
肏…
張老師慢慢放下電話。
我轉頭望過去,他眼神裡透著極度的不可思議。
但漢章掛了!他說。
啊?真的?我說。
他前兩天才說累,疲勞過度,接著就病了,送進榮總檢查,躺了幾天結果突然就走了,猛爆性肝炎…這種事,唉…
前幾天他還在我這裡聊了一晚,談他下一部片的配樂,沒想到,你知道…
說罷,張老師停了一會兒,兩手在鍵盤上磨蹭了一下,不是要彈琴,也不是要寫東西,是心事重重。

就在那晚的之前我還看到但漢章。
好像是個星期六晚上的七點,我參加在金華女中舉辦的立委候選人林正杰的政見發表會。當晚禮堂裡面大概坐了九成滿,還有不少晚到的人可能有些顧忌或其他理由,站在門口,不坐下。
當時我就住在離金華女中咫尺距離的青田街五巷,看到報紙的消息後,那天吃完晚飯,就一個人晃蕩晃蕩,散步過去。
我來的很早,所以就坐到最前面的第二排。
林正杰上台後,我記得他花很長的時間提到他與他父親的故事。
他說大家都稱他街頭小霸王,以敢衝敢撞聞名,但其實他個性真的一點也不暴力,也不是天生就搞反對的。
他曾經跟大家一樣,完全相信國民黨的一切。
他出生長大都在台北縣板橋的婦聯二村,父親任職在國民黨情報局,任務內容從來都不能透露給家人,只知道總是神秘兮兮的,經常赴大陸出敵後工作。
從小看到父親時間就不多,就算難得回家,也不太發言,兄弟姊妹四人平日就只有母親一個人在撫養。
之後父親再離開,就一去不返了,下落不明。
家裡總以為他早被共產黨斃了。
而多年來關於父親的生與死,國民黨隻字不提,怎麼查問都沒有下文,連輔恤金都不發,家境陷入困難。
他開始憎恨這個政府,大學時代跟本省籍的同學一起從事反體制的黨外運動。
然後在1982年很意外的接獲父親終於被釋放的消息,原來他沒死。
但因為種種不合理的原因他不能夠馬上回到台灣,直到解嚴後,他才與父親在香港重逢。
父親跟他談了很多,多年來他一直被關在青海。
非常意外的是,關於大陸,父親竟然沒有仇恨,反倒是較多的寬恕與諒解,他認為這是大時代的謬誤,不是大陸與台灣人民之間的問題,如果沒有這些年來被囚禁在青海,他不會曉得地圖上的這塊地方幅員之遼闊與景色之壯麗。
那是我們的祖國,他父親說。
這番對話開始影響了他之前搞黨外運動原有的許多理念。
他不再只是狹隘地只想到台灣的種種,之後未來他思考以較大的視野與格局來看兩岸的關係。
於是他希望當選立委之後要成立兩岸關係基金會,促進兩岸的交流。
這段論述之後,底下響起如雷掌聲。
我從有投票權開始就一向支持反對黨的,也贊成兩岸和解的論述,但對林正杰這時提出兩岸統一的論調,頗覺得意外,於是回過頭看看周圍鼓掌的觀眾,發現多半是住在大安區的軍公教。
沒想到無意間就看到但漢章就坐在我後方兩個位置之外的隔壁。
印象深刻的是他鼓掌中的右手(或是兩手都有,不記得了)的虎口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麻布,不清楚是受傷還是美感的裝飾,但毫無疑問的,它變成視覺上的焦點。
他穿件白襯衫配褪色的牛仔褲,一個人來,他的左右位置都是空的。
這麼近距離觀察他,比我在中國時報照片上看到的他更清?,更蒼白。
但漢章還1949年出生,比1950年出生的張老師還年長一歲,但樣子年輕多了,怎麼看都只有三十出頭。
然後換了林正杰的妻子楊祖珺上台發言,彈吉他唱了首歌。
但漢章專注地望著台上,沒有什麼具體的激情。
對這位一向在洛杉磯生活,以美國為家的獨立影評人,我當他是名人看待,很好奇,多看了兩眼。
但我想認同林正杰政治理念的名人還應該不少,就像李烈,羅大佑。
當時我每天至少讀兩份早報,中時與聯合。
剪報的習慣也已經維持了好一段時間,政論版的精采文字或社會版的奇珍異聞,一律收錄,希望有朝一日派上用場。
但漢章固定在中時影劇版寫好萊塢熱線,他的電影知識淵博,筆鋒常帶感情。
「文學到電影的崎嶇之路,從玉卿嫂拍片波折談起」,
1984年的十月三十一日他破例在人間版面上寫了這一篇文章。
原本他內定為玉卿嫂這部文學改編電影的導演,做為由影評人轉換跑道的導演處女作。
最後卻被原著作者白先勇以近乎翻臉般的方式絕情的開除了,臨時換上張毅。

終於某一天上午,白先勇單獨來找我,開門見山把話說個清楚。
「這兩天我急著一整夜睡不著覺,坦白說,我怕你罩不住,這樣大一部戲,你我垮的起嗎?」
「劇本都沒寫好,你怎知我罩不罩的住?」
「你一點都不同情玉卿嫂,還能讓觀眾同情她?」
「我同情她的遭遇,但不完全贊成她的抉擇,戲劇性便在這裡:一個像命運抗爭的舊時代女人的悲劇人生,悲劇的根源在固執和錯誤。」
白先勇現出駭然的表情,半?,吐出一句。
「而且你還說過,你要是玉卿嫂的話,最後就一走了之,這怎麼行?」
「我是我,她是她,豈可混為一談?」
「你沒有這種情感的體會,怎麼拍的來這部電影呢?」他苦口婆心相勸。
「你又怎麼知道,我打算怎樣拍這部電影呢?」
捱到我將劇本寫完,白先勇閱罷向製片人發表觀感,面色如土。
「都不對,容哥兒的掌握完全脫離重點,而且劇本破壞了玉卿嫂的形象,有幾場戲我看了差點暈過去,他把她寫成了一個吸血鬼,在床上撕他啃他咬他,下了床又明裡暗裡控制他,這樣一個女人,好可怕!」
「可小說裡不是明明這樣寫的嗎?」我忍不住表露內心的困惑。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小說改編電影不一定要忠於原著,你聽懂了沒有哇?」
「不忠於原著那該忠於什麼呢?」我愈弄愈糊塗。
「我看你還是趕緊辭了導演的好,總而言之。」

但漢章重建現場般的詳實記下他與白先勇先生在拍片前編劇會議上的漫長對話,對文學關鍵,也就是如何表現玉卿嫂的情慾強度,兩人完全沒有共識點。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小說改編電影不一定要忠於原著,你聽懂了沒有哇?」
「不忠於原著那該忠於什麼呢?」我愈弄愈糊塗。
「我看你還是趕緊辭了導演的好,總而言之。」

他重建現場般的詳實記下與白先勇拍片前編劇會議的漫長對話,與白先勇在表現玉卿嫂的性慾強度,文學關鍵上沒有共識點。
其中白先勇的一小段話我記憶深刻:

「而且呀,」他壓低聲音,「害癆病的人,性慾特別強。」

這個「他壓低聲音」,與白先勇長談後,近距離觀察他的纖細表情,但漢章極這幾個字寫的很有點意思。
兩年後的1986年,他的電影長片處女作「暗夜」終於在大家的殷殷期盼下開拍了,主題就是,女人的情慾。
那一天我剛好從陽明山放學騎摩托車下山,經過中山北路,被路邊巨大的燈光給吸引過去。
停車一看,遠遠的那不就是但漢章在攝影機旁邊嗎?他正在對女主角蘇明明講戲。然而才沒兩句話蘇明明就露出不耐的眼神,開口說了什麼,似乎在駁斥這個菜鳥導演不成熟的戲法,然後又走位一次演給他看。這時但漢章的表情有些無奈,有些忍耐。
我心想,寫影評跟拍電影終究是兩碼事吧,但兄。
這一刻但漢章卻死了。
才四十一歲。
1990年我見到他的那一面竟然是最後一面。

無論我廣告片拍得如何,張老師沒批評過,就是關於導演那部份,他隱而不言。他用迂迴的方法告訴我,片子攝影太差,畫面不美,讓我自己體會言下之意。
我怎會不明白呢?
我幹導演還不行。
就因為如此,我開始畏懼去找張老師做,一方面沒預算,一方面怕讓他再看到我那些攝影跟導演都很爛的東西。
我轉而去找小郭。
他已經離開了張老師,自己貸款買一部大的console檯,外加一些視聽器材,在八德路開了一間小錄音室。
我想自己做做看,在張老師那邊比較沒東西做,他靦腆的說。
他遞上一張名片給我。
我看到名片上除了他自己的公司名號之外,還註明是一個日本某某集團的關係企業。
小郭,你怎麼會是什麼日本的關係企業?我故意問。
唉,寫上看起來比較專業嘛,他苦笑一下。
我姐姐在日本,剛好跟這家公司認識,買過她們的器材,她說你可以這麼做呀,新公司看起來就比較國際。
喔,soga…我說。
我看到他的業務來源很奇怪,桌上一整落四分之三U-Matic帶,標籤貼著全是叫做什麼什麼民間故事的神怪片,就是那種中午時段不知道誰看的閩南語連續劇,配的全是些咻…咻…乓…乓…的電光火石的音效聲。
張老師好嗎,我問。
應該不錯吧,他回答。
只不過這樣的回答簡直跟沒回答一樣。
他寧願自己獨立,做一些他平日都看不起的爛片,再也不要和張老師合作了。

文淳兄,請指正

至於張老師在出版業務的這部份,成績如何我不清楚。
只是很久之後我意外收到一個包裹,是張老師的豐采音樂寄來的一本書「如何進入唱片事業」,副標題寫著,「如何在唱片事業中獲得成功,而不必浪費您的青春」。
不是我原先以為的美國爵士樂史的翻譯本。
這本書的封面是岩石表面上的一張CD片,放上指針改成指向南北的的羅盤。
原作是Bob Monaco與 James Riordan,翻譯者是當時任職在喜馬拉雅唱片的李岳奇。
內頁裡我還看到張老師的筆跡,他親自用萬寶龍原子筆寫了這幾個字:

文淳兄,請指正。
張弘毅
1992, Feb 13

原來張老師一直還把我當回事。

這本書譯筆不錯,只是談的是美國,跟台灣的唱片現實有很大的差距。
最前面的出版緣起是張老師自己寫的序言文字。
如下:
用現代人熟悉的語言來談音樂
對於台灣的音樂環境,我們都曾經在不同的崗位上,做過不同的努力。可惜的是,或許由於音樂資訊的不足,或許由於管道的不暢通,常常讓一些想多了解現代音樂,或投入音樂事業的有心人,受到一些挫折。

事實上,在我從事音樂的過程中,往往讓我最感動的,並不是完成一長篇樂章,或是捕捉到一個片段的美妙旋律,反而是這些愛音樂的有心人。在國內音樂大環境尚不完善的情況下,他們仍然願意腳踏實地、默默付出關心。

為了能為這些有心人,提供一些現代音樂知識,於是我決定了這個出版計畫,希望能夠藉由譯述或著述的音樂書籍,充實這個屬於我們每個人的音樂園地。

雖然這個出版計畫可能會很艱辛,但是我仍然願意完成它,並且希望得到讀者大眾的回應和支持。

最後,我想告訴讀者的是:

也許您想成為很好的音樂欣賞者,也許您想成為幕後音樂從業人員,或者您更想成為站在幕前的音樂人……不論音樂在您未來的生命中,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都願意向您致敬,並祝您成功!

這篇序言句句都是張老師心底的話,只是少了媽的肏的口頭禪,變成文雅的書面語言。
特別是這句:我都願意向您致敬,並祝您成功!
現在看來很八股,很大陸,很像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節目。
其實,他跟我講過類似的話。

你夠用功,只不過還找不到竅門。
但我相信你會成功的…要遲一點。

我進步的很快呀,張老師,只是你沒看到罷了。
後來我沒有找你做音樂是希望下一次再找你的時候是我的電影,而不只是沒有大腦的三十秒廣告。
我走出台灣了。
我拍了很多很好的畫面,站在現場我都想到,這畫面應該讓張老師看看。
我開始接觸到香港與新加坡的音樂製作人,例如Shutung Music,他們裡面幾位來自澳洲的紅毛洋人composer為我的廣告做配樂。
我說的爵士呀,減7呀減9呀的和弦,bebop line呀,他們全懂,不太需出力溝通,做出來真他媽夠洋騷味夠爵士樂了。
這是他們的國粹,一點都沒錯。
洋廣告就是該配洋槍大砲。
我懷抱著自信,再拍一支台灣奧美的片子,沒想到過分大意,跟一個從來沒合作過的愛講大話的攝影師合作,結果到了現場完全無法溝通。
初剪完我簡直看不下去。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這個片一開始被就指定張老師作曲。
為什麼是張老師呢?我緊張問製片。
因為多年來這個商品的片都是張老師做的,客戶指定,他回答。
老天,我又要提著爛片去見張老師了。
那時候張老師換了一個工作的地方,搬到內湖了,就在尚未開幕的公共電視台對面。
果然不出所料。
你需要一個好攝影,他看了畫面又講了一次。
兩年不見,我們之間並沒有生澀感,他還是那麼瀟灑自在,繼續咬著檳榔。
我有口難言,尷尬的看著畫面,然後找藉口先離開。
我避免再跟張老師工作。
我怕再拿糟糕的廣告片見到他。
於是,這一離開,再也沒有見過他。

黃就是黃…

很多年過去了。
我不再思考關於張老師的一切。
我終於也拍出一點名堂了。
與少芬合作的中國銀行的廣告讓我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在青海在內蒙在新疆在北大荒,我所經歷的每一吋土地,都是浩瀚。
回到台灣我開始犯了思念中國的病痛。
我多麼想回到北京,多想再了解關於中國的一切。
這時的我對與中國有關的創作,無論音樂文學或影像,都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中,只要遇到描述中國,主題格局大器的作品,無一不感動。
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我在唱片行看到騰格爾的新專輯「黃就是黃」。
標題寫著是張老師的新作,我立刻買下來。
CD片放進音響,第一句人聲大合唱出現我就哭了。

黃就是黃…
黃就是黃…
他是一張皮膚是一種狂
他是一道河流是一堵牆
黃就是黃…
黃就是黃…
他是一股力量是一顆太陽
他是這片大地是中國人的床

中國銀行拍攝過程的十個月,一幕又一幕的回憶浮現眼前。
我想到北京三味書屋的如泣如訴的二胡樂音。
我想到早上七點寧靜的青海大草原上,一個包著花頭巾的牧羊女。
你的羊不會跑掉嗎?我問。
不呢,每一頭我都認識,她笑著回答。
我想到在陽朔陪我們一路走上喀斯特山頂的十二歲男孩。
他在大雨裡用身體護著我們的Arri3攝影機。
你喜歡嗎?我問。
喜歡…
帶我走,我跟你們學攝影好嗎?他用滿是雨水的臉望著我。
我想到內蒙草原上給我第一次騎馬經驗的巴圖。
我想打聽他的消息,問路過的一位蒙古大媽。
哪個巴圖呀,草原裡巴圖多著呢,媽媽回答。
我想到臚沽湖上奮力搖槳,將我們從巨浪狂濤中救回來的摩梭女。
妳累不累?我問,看著喘息中的她,一身如豆大般的汗水。
沒事,她用堅強的語氣回答。
我想到我自己在這片大地中的渺小身影。
在歷史長河裡我根本微不足道。

黃就是黃,騰格爾怒吼著。
我顫抖,幾乎流著眼淚聽完這整首歌。
屌。
張老師你做到了。
音樂這東西自己的體會更勝過老師教,多年前的阿林師說。
你對中國體會得很深。
這是那些其他所謂的大牌製作人無法做出的作品。
浩瀚的心靈呀。
我衷心祝福著張老師越來越好,與他的夢距離越來越近。

然而,我知道,這張專輯賣的很差。
之後聽說連廣告圈都很久沒有人再找張老師做東西了。
說他的東西太老,速度太慢,難溝通。
很久很久都沒有張老師的聲音。

2006年。
我再也不是以前少不經事的我了。
這一天上午,陰冷憂鬱的一個五月天,在上海昭化路的心生活製作公司,為了一部亞太地區播放的廣告片製作,我坐在會議室用筆記型電腦上網,打開雅虎首頁赫然看到這條新聞:

以「玉卿嫂」等電影音樂聞名的張弘毅昨晚在上海意外過世。
與張弘毅有二十多年交情的琉璃工房執行長張毅內心充滿內疚。
張毅自責地說,當初是他全力要張弘毅到上海發展的,但現在他寧可張弘毅悠哉悠哉地在台灣無所事事,也不要張弘毅到上海,走到今天這樣的結果。

張弘毅掛了!
我肏。

張老師在上海掛了!
別鬧了,張老師。
你學那個梁二是吧,你是躲起來了吧。

網頁上我看到一張他的近照,張老師的小鬍子剃掉了,頭髮全白了,模樣明顯衰老許多。
我已經十年以上沒有再見過他了。
這十年他肯定過得不快樂。
這是一個卑俗當道的年代,張老師註定要失去舞台。
台灣無根、善變、不重價值的商業環境,無情地拋棄他們這一代有遠大理想的藝術家。
他已永遠知道那個價值,早已是這個時代遺棄多時的,張毅的悼詞這麼說。
他的文章裡還提到長期以來,張老師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很多東西忌口。
我知道的。
他的身體就是從1990年之後那時候搞壞的。
當時就想到這個問題。
看他每天那種工作狀態,從沒見他運動過。
為了創作,自己給自己強大的壓力,那種心靈之苦,外加上過量的檳榔與香菸與酒精,身體哪堪負荷,怎能不壞?

但漢章掛了!
那時候你驚呼一聲。
我一直還記到當你電話上接獲但漢章死訊的那一幕。
你的語氣、表情,一切,清晰如昨。
那時候你的頭髮還沒白呢,烏黑烏黑。
好吧,就只有鬢上一點點白髮。
現在卻換成你自己掛了。
你瀟灑的走了,留下措手不及的生者。
她們必須忍住過度悲傷,保留體力以便發你的訃文。
人生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
什麼時候你來到上海的?
為什麼是上海?
一切重來,如果是但漢章拍了玉卿嫂而不是張毅,那世界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轉法。
張老師也許就不會做這部片的配樂。
而張毅把這片拍的太精采,得了金馬獎。
一下改變了張老師的後半輩子。
這個金馬獎害人不淺的,你曾經說過。
為了超越玉卿嫂,你吃更多的檳榔抽更多的煙喝更多的酒。
但沒有人發現,大環境不知不覺改變了。
2000年之後民進黨執政的台灣完全毀了。
能力不足,目光短淺。
八年執政,還要等到2008。
像塔利班政權下的阿富汗,以極端穆斯林基本教意荼毒了阿富汗八年。
極端基本教義統治下的台灣也將會空轉八年。
這將是我們可以奮鬥的最後十年光景,不忍看你在台灣無所事事,邀你去上海的人說。
可上海這地方不對呀。
你從不屬於這裡。
你夢想中那偉大的中國,不存在了,上海也早已不是你魂縈夢牽的上海。

你絕不輸趙季平。
當他跟北京中央交響樂團做出了霸王別姬,以俄國史克利亞賓的協奏曲語彙加上中國元素,來到坎城來到奧斯卡,我想到了你。
兩岸之間我眼中只有你能與他相抗衡。
那才是你應該用一生的行動來實踐的成就。
偉大的電影配樂,中國人的驕傲,不是嗎?
還記得賴孫德芳嗎?
國光進行曲藍天進行曲海上進行曲。
還記得我們聊過的關於音樂的一切,你的夢,你的中國。
結果你怎麼來上海弄些騙騙老外,不痛不癢的新民樂。
什麼TMSK,透明思考,我肏。
太膚淺了。

然而,在主的懷抱,你終會重見老友但漢章,在燦爛光明的白色天國。
可以話舊,繼續那部沒有拍出來的電影。
不再疲憊。
不再檳榔香菸加啤酒。

我記得,十八歲那年暑假。
那極度傷感憂鬱的三年高中歲月,我聽了一千多張唱片,但從未讀過任何一本書。
真的,連一本都沒有。
我甚至瞧不起那些愛看書的,所有開口閉口紅樓夢未央歌魯迅沙特哥德三島由紀夫的那票文藝青年,對,所有的。
距離大學聯考放榜還有一兩週的時間,週遭同學全都消失了。
大家到底去了哪裡,我毫無概念。
蟬鳴如雷,天氣熾熱,這是一個沒有講話對象的奇怪夏天。
對於將來的一切,我完全茫然。
我開始學著看書。
於是就在這樣一個夏天,一個人莫名其妙出現在重慶南路一家人聲鼎沸的書店裡,站在翻譯小說書架前,無意間伸手翻開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讀到開頭第一句話,從此它變成我人生中最難忘的小說之一。
「我年紀還輕,世故不深的時候,我父親經常教訓過我一句話,直到現在我還放在心上反覆思考:當你想要批評別人時,別忘了提醒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像你一樣優秀的條件。」

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讓我一直想到張老師。
就像他的語氣在對我講話。

多年後我拍金城武的易利信廣告,寫進了Andy Williams 的Dear Heart。
為什麼是Dear Heart?
不只因為村上春樹,我還想到他。
對,張弘毅老師。
回到最初最原點,少年張弘毅可能還會有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也許他不應該去推開那扇門。
那扇通往爵士樂國度的神秘之門,那扇從此讓他一輩子又笑又哭、狂喜並悲痛的門。
那個半音,就是那個半音。

眼淚,我肏。

星期五, 11月 17, 2006

追憶張弘毅老師

追憶四健會的好朋友
台灣音樂大師-張弘毅老師

文:鄒典諭

各位四健會的夥伴,您知道四健會的音樂專輯「春天的歌」、「四健之歌」製作人是誰嗎?相信大多數人不太清楚,他是台灣名作曲、編曲家-張弘毅老師。

張弘毅老師曾獲金馬獎最佳音樂,多次榮獲亞太影展、金鐘獎、金嗓獎、金曲獎、金鼎獎等。並曾為電影「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等配樂,也曾為許景淳、曾慶瑜、趙詠華等知名歌手製作專輯,像是許景淳的「玫瑰人生」、趙詠華的「希望之鴿」皆牽動人心、令人回味,作品跨足古典、流行及影視界。這些年,老師的才情、成就也?越兩岸,張老師不幸於95年5月11日病逝於上海,僅57歲即在人生畫上句點,當我聽到這各消息的時候,我心裡頭非常感傷,因為台灣失去了一位傑出的音樂家,而四健會更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第一次接觸
我跟張老師的第一次接觸是在91年5月左右,當時適逢四健會50週年,為了讓這重要的節日更加豐富,因此決定邀請張老師協助製作一首四健會50週年紀念歌曲,而籌備期間聯絡上張老師後,張老師一口答應並允諾協助填詞、譜曲以及趕於四健會50週年慶祝晚會上使用,當時大家都非常高興,因為四健會能夠再次與台灣音樂大師合作是四健會的榮耀。

用心與執著
四健會50週年紀念歌曲「四健之歌」製作初期,由於時間緊迫因此歌詞的部分決定採用歷屆「四健青年領袖營」學員的新詩作品為基礎,而當時行政院農業委員會顏淑玲技正(現為農業金融局組長、中華民國四健會協會秘書長),將整理過的學員作品交給我,以快遞的方式寄送到張老師的家中,並用電話與張老師討論細節,電話中感覺的出來張老師的對於事情的用心與執著。一週後,歌詞出爐了,可以發現張老師從厚厚的新詩作品集當中整理出對於四健會這幾年來成長、茁壯及四健青年應該要有的思想等涵義,由短短的歌詞中呈現出來,因此將此歌曲取名訂為「四健之歌」,而張老師知道四健會與台灣的鄉村有非常大的相關性,經過電話討論,張老師決定讓這首歌感覺在大草原上,有許多四健會青年漸漸茁壯,飛向未來,因此曲風有輕柔也有壯闊。逐漸的,整首「四健之歌」初期的製作接近完成,這時為了要找誰來唱,張老師也花了許多時間幫忙找尋,張老師建議以合唱的方式來呈現「四健之歌」,因此由松山高中松韻合唱團來負責這整首歌曲的呈現,以符合四健會的精神,年輕有活力。

認真的態度
進錄音室的時間就要到來,當時的我非常興奮,因為我從來沒有進過錄音室,錄音的當天下午顏技正和我一同抵達錄音室,當我一見到張老師和師母是這麼的和藹可親,心裡覺得很榮幸並且可以和台灣音樂大師一同合作,而為了趕製「四健之歌」張老師已經許多天沒睡好(張老師有先天性皮膚免疫系統疾病,不適合工作勞累),不過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精神疲憊,精神還是非常好,由於租錄音室的費用並不便宜,因此必須在短短的時間內把「四健之歌」錄好並進到後製工作,這時離四健會50周年慶祝活動剩下不到一週時間。張老師一開始先讓大家熟悉「四健之歌」音樂旋律,並仔細要求每個音準,只要一有音準不對,馬上重來,經過幾小時的錄製,終於完成,可見張老師對於品質的要求,不過張老師認為四健會是年青年的組織,因此多製作了RAP版本,而RAP的部份則由第一屆四健青年領袖營的學員卓浩右來擔任主唱,整首歌的錄製直到深夜,這時師母還特地去買了豆漿及燒餅油條給大家吃,當大家快樂的吃著消夜的時候,張老師正在認真的處理整首歌的後製,可見張老師對於每件事情都非常的認真,要求每件事情的完美,當「四健之歌」全部製作完成已經是隔天中午,張老師的毅力真是讓人佩服。

張老師的後盾
其實張老師有一位非常好的牽手-張師母,師母非常客氣,無論是電話中或是見面聊天師母總是非常的有耐心,也非常溫和。只知道許多年來師母陪伴著張老師一起創作,一起為台灣的音樂努力,這一點師母從來沒有抱怨過,由於有師母作為後盾,張老師才能源源不絕的創作。

不捨於難過
95年4月間,我因為工作上的需要,打了電話給張老師,才知道張老師跟師母剛從上海回來,當然也和師母閒聊了幾句,這時師母正在幫張老師理頭髮非常幸福,而張老師和師母還是一樣的親切,一點都不會覺得距離很遙遠。
誰知道上天捉弄人,張老師跟師母回上海後,95年5月11日張老師不幸病逝,當時我也打了通電話給師母,要師母節哀,這時我心裡頭也難過了起來,雖然我跟張老師接觸的時間沒有很長久,但感覺張老師跟師母把我當成好朋友一般,台灣此時失去了一位音樂家,真是音樂界的損失。95年5月底,師母打了通電話給我,邀請我參加張老師在台灣的天主教彌撒,彌撒當日,我的心情非常沉重,看著張老師的遺照,心裡頭更加難過,四健會失去了這麼好的朋友,日後大家再也聽不到由張老師所製作的歌曲,更只能從張老師的作品來懷念這為音樂家,最後謹以此篇文章表達我對張弘毅老師的懷念。